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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歲歲終相見 3768 2024-12-05 13:16: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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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一、


    大年三十,長安落了大雪。


    鵝毛大雪揚揚灑灑下了三日,滿長安城銀裝素裹,雲遮霧繞。


    我推開窗牗,舉杯小小抿了口酒。遠處高翹的檐角下掛著一串泛青的宮鈴,風起時,搖搖晃晃,帶起一陣脆響。


    今年的除夕宴辦得隆重,遠處燈火輝煌,人影憧憧。幾個穿冬袄的小宮女嬉笑著走過去,細碎的踩雪聲清清楚楚傳到我耳邊。


    團圓日啊,皇宮裡頭難得熱鬧了一回。我想起我幼時也曾在除夕夜登上城樓,那一夜君民同樂,我從高牆俯瞰,滿目的萬家燈火,星河一道水中央。


    世人追求亙古圓滿,哪怕月滿虧厭,果熟蒂落。然而這人世間怎可能有十全十美?隻在除夕這一日,所有的不美滿盡數掩藏在聲聲爆竹之下。


    青穗為我披上大氅,替我虛掩上窗。


    「娘娘,窗邊風大,莫著涼了。」


    我摩挲著杯壁的紋路,道:「指不定還能再看幾場雪了。」


    青穗紅了眼眶,強顏道:「娘娘說什麼呢,您是有福之人。」


    我向來不太會安慰人,隻好疲累地朝她笑笑,「阿斛今晚來嗎?」


    「小殿下說他晚些會來看您的。」


    「我累了,阿斛若是來了,喚我一聲。」我往床榻走去,走到半道想起件事,「阿斛過了年幾歲了?」


    「小殿下過了年該九歲了。」


    我點點頭,「九歲了,又長大了。難怪看他長高了那麼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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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要閉上眼睛之前,拽住青穗為我掖被子的手,「青穗,這些年,辛苦你了。」


    她摸了摸我的頭發,笑得溫柔,「辛苦什麼,照顧娘娘是我的福分。過了年,娘娘又長了一歲,可要忘些事了。」她將我的手仔細放進被子裡,「睡吧,娘娘。小殿下來了,我再叫您。」


    椒房殿內清清冷冷,絲絲寒氣自身下的床榻一直浸入骨髓。


    我點點頭,乖順地閉上眼。


    其實我同她都明白,我這身子,已經熬不住多久了。


    迷迷糊糊睡過去的時候,我聽見青穗輕輕喚了聲「陛下」。我想睜開眼,但眼皮子實在重,意識混沌之時,對外界無半點反應。


    又是一年春寒料峭啊。


     


    近來闲來無事,我總是回想起那些深埋在苦痛之下的瑣碎趣事,仿佛我和鍾疏還站在原處,而不是如今這般面目全非的模樣。


     


    我名喚陳釉,是東沅最不受寵的一個公主。在許多個冬夜裡我蜷縮著身子在漏風的偏僻小院瑟瑟發抖時,總會止不住地回想當年盛寵時候的光景。


    我曾是東沅最受寵的公主。我出生那日,父皇在皇宮擺了三天三夜的流水席,賜我稱號「明儀公主」。他還為我取了小名,遂遂。取平安順遂之意。


    如果事情繼續這樣發展,我將是東沅最風光的小公主。彼時我所用衣裙無不是天山所取冰蠶絲制成,所食鮮果俱是快馬加鞭運來長安。東珠、瑪瑙、寶玉,這些旁人看來精致貴重的東西,許多時候是被我用來砸著玩聽響的。


     


    而我受寵很大程度上是因為母妃是父皇捧在心尖上的可人兒。


    母妃是我見過最貌美最溫柔的女子,話不多,總是在我揪父皇短髭時溫婉淺笑。父皇不會阻止我的大逆不道之舉,還常常在我揪完後將胡子埋在我的頸窩裡頭刺我。我驚叫又咯咯發笑,向父皇求饒。這時候母妃才會出手將我抱離父皇的懷抱,輕輕摩娑我頸窩的泛紅處。


    母妃從未紅過臉,即使是被父皇賜死之時,她也隻是淺淡地斂了睑,問他:「你不信我?」


    父皇此人,最是無情。


    盛寵之時,恨不得將這世上最好的珍物捧到你面前。可一旦他起了疑心,生了厭惡,便什麼都不管用了。


    我為母妃辯白,他一掌將我扇開一米外。


    他看我的眼神變了。厭惡、懷疑、唾棄。


    他甚至開始懷疑我究竟是不是他的親生骨肉。


    我的號啕大哭不起任何作用,母妃還是被賜死了,死後還被做成了人彘。


    我在冷宮中聞訊後,開始整夜整夜地失眠。一想到母妃那般的人物成了這副模樣,我就渾身發冷汗,幾欲作嘔。


    我不明白,人心為何能變得那麼快。


    我更不明白的是,父皇坐擁後宮佳麗三千,而母妃不過是憐惜故人出手相助才致落人圈套,他到底是以何臉面去質問母妃的清白?


     


    後來,當我因實在餓得發慌偷偷去幾個小太監房裡拿了幾個饅頭而被他們拳打腳踢之時,我便明白了:


    人世間,情之一字最是不可靠。恩寵、靠山皆是過眼雲煙,從來權勢才有話語權。


    從前我風光無限,眾人無不阿諛奉承,不過是因著我公主的身份。可現在,我什麼也不是了。就連父皇所賜遂字亦未被保留,兩點消失,變為一個逐字。


    最是無情帝王家,我以為當我年少時便早已看透。卻不承想,不過是兜兜轉轉又重蹈覆轍。


    我在冷宮過著無衣無食、苟且偷生的日子,任人欺踐。是以,當叛軍打上長安之時,我無任何悲戚之意,甚至感到了解脫。


    母妃當年拼死將我保住,是以無論日子過得多艱難我也從未有輕生的念頭。


    但若是能死在叛軍手上,便不算是我動的手了。


    我做夢都想見到母妃。


     


    叛軍逼近我房門前之時,我身著公主服,閉著眼,安靜地摩挲著手上一塊殘玉。


    我著公主服,不是因為自矜公主身份,而是這是我唯一體面的衣物了。


    房外光亮進來時,我看到打頭的是個銀袍小將,面目俊朗,唇紅齒白,眉目之間俱是風流。


    乍一看,我還當是長安城裡哪個貴族紈绔投了叛軍。


    我將殘玉攥在手裡,聽見那小將問:「何人?」


    「明儀公主,陳釉。」我抬眼看他,毫無懼怕,眼神冰涼。


    我問他:「東沅皇帝死了嗎?」


    小將怔然:「死了。鞭屍三日。」


    我輕輕地摩挲那塊玉,勾起嘴角暢然道:「母妃,你聽見了嗎?」


     


    彼時我的榻前還僕伏著一具死相猙獰的太監屍體。我的臉頰上還殘餘著一道長長的幹涸的血跡。


    後來鍾疏數次告訴我,他就是被我抬眼的那一瞥擊中。淡漠、破碎、空洞,那一刻就好似我才是追逐獵物的野獸,其中的殘忍意味讓他熱血沸騰。


    也是因為這一眼,陣中屢立奇功的鍾疏除應受官職之外,其餘珠寶美人賞賜皆未受。新帝問他想要什麼,他說想換明儀公主自由身。


    本來按照朝堂所商議的,所有皇室子弟皆會被沉入護城池,以儆效尤。


    但以一個不受寵的公主一命換取財寶土地,這對如今正是急需錢糧的新朝來說,無疑是一筆極其劃算的買賣。


    新帝龍心大悅,允諾鍾疏同陳釉的大婚與太子婚期同日。


     


    我被接到將軍府中。


    這是前朝廣越王的府宅,極盡奢華。後被改作鍾疏的將軍府,鍾家一家盡數搬了進來。


    我整日整日待在府裡,未曾出過門,靜候婚期。


    鍾府給我配了個大丫鬟,喚作青穗。


    青穗第一次給我洗澡,看到我骨瘦如柴、傷痕累累的身體時,就紅了眼眶。


    她確實是個愛哭的女子。很多時候我覺得並沒有什麼,她卻總能泣不成聲。


    我浸泡在熱水中,感受著久違的溫暖。畢竟在冷宮我是三天都洗不了一次冷水澡的。


    洗完澡我便吃了入將軍府來的第一頓飯。菜上得多,但我吃得更多,恨不得將肚子填得飽飽的,但動作並不急促,隻是不曾停過筷子。


    後來入睡前,我沒忍住,將那頓吃食吐得一幹二淨。


    我在冷宮中吃的盡是殘羹冷炙,有時好幾日吃不上一頓飯,隻能靠喝水度日。是以腸胃早早就壞掉了。


    我還記得我吐完了之後拉著青穗的手,細聲細氣地說:「我不是故意的。還讓我吃嗎?」


    然後,青穗的眼淚就掉下來了。我嚇了一跳。


    青穗後來說我當時臉色蒼白,很是不安。那是我頭一次服軟。青穗大了我十歲,很多時候她的溫柔、縱容總讓我想起在我記憶中模糊了十年的母妃。


    其實我記不得母妃的容貌了。所以我總是依賴青穗,企圖從她身上找尋母妃身上的暖香、柔軟。


     


    鍾疏老是吃味,因為我經常對青穗撒嬌,卻很少對他露個笑臉。


    其實是我初入將軍府拜見他的家人時,便察覺到了他們的輕賤。我對別人的惡意十分敏感。誰看低我、嗤笑我,我一清二楚。


    鍾家人多,心眼也多。他們不明白為什麼鍾疏不把金銀財寶搬進門來,反而換了個一文不值的落魄公主。


    他們不喜歡我,我自然不會巴巴貼上去招嫌。


    後來是一隻貓跑進了我的房裡,二話不說鑽進我的床底下。當時我正淺眠,被唬了一跳。而後一個粉雕玉琢的小姑娘跑了進來。


    她看起來七八歲大,有些羞澀,怯怯地看著我,喚我「嫂嫂」。


    她喚作鍾黎,是鍾疏唯一的親妹妹,和他簡直是一個模子裡刻出來的。因著一直養在祖母膝下,性情有些腼腆,不太愛靠近旁人。


    我問她:「是來找你的貓嗎?」


    她小幅度地點點頭。一雙小鹿般的眼睛怯怯盯著我,半晌,細聲細氣說了句:「嫂嫂真好看。」


    我莞爾一笑:「是想賄賂我替你捉貓嗎?怎的好端端誇起我了?」


    她臉紅:「是真的好看。」


    我不再逗她,起身趴在地上掃視床榻底部。


    她小小一隻蹲在我身邊,替我小心護著頭。


    然而那貓實在狡猾,躲入床帳角便不肯再出來,衝我撩起小尖牙。


    我伸長了手都碰不著它的一根毛,這下是真有些下不來臺了。於是我狠狠心,整個人鑽進了床底下。


    鍾疏進來的時候,看到的應當便是他的粉團妹妹蹲在床榻旁,微微張著嘴,一副焦急模樣。更詭異的是,床榻下不時發出奶貓的嚎叫聲。


    他彎身往床榻下探去,迎面撞上我的臉。


    是真的撞上。我驚呼一聲,手上的奶貓嚇了一跳,在我手腕上狠狠撓了三道爪痕。


    鍾疏一手拎著奶貓的後脖頸,一手制著我的肩把我提出來。


    鍾黎一下衝上來小心翼翼捧起我的手給我吹傷痕,又抬頭問我:「嫂嫂,疼嗎?」


    我搖搖頭,把那隻貓在鍾疏身上擦了擦,遞還給她。


    「去玩吧。」


    鍾黎小可愛臨走的時候還一步三回頭望我,最後冒出來一句:「嫂嫂,以後我能來找你玩嗎?」


    我點點頭。


    然後鍾疏大步走過去提起她的後衣領將她一路提溜出去,在關門之前說:「現在是哥哥的時間。」


     


    我找藥膏的動作一頓,後頭伸過來一隻手,自然而然穿過我的腰肢,隔著身體打開了梳妝臺的一隻匣子。


    他牽著我另一隻手腕,拖我到床邊坐下。我掙了掙,沒掙開,便由他去了。


    他上藥,我便盯著我手上的傷痕看。不可避免地,觀察到他的手。


    他的手,白皙勻稱,骨節分明。因常年握著兵器,指腹有一層繭子,有些粗粝,碰到我的手,很是酥麻。


    上完了藥,他便將藥瓶放回原處,回來的時候卻拿了把木梳。


    我抬頭望他,也不說話。


    他先敗下陣來,將木梳塞到我手中,故作強硬在我腿上躺下。


    他說:「我很累。睡一會兒就好,行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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