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些耳鳴。
身側的聲音像是隔了一層什麼，恍惚像在世界之外。
出來了！
心髒重重一跳，我長長呼出一口氣。
成了！
交談的聲音恍惚有了實質，我聽見剛剛還趾高氣揚的林嬸打罵哭喊。
「你不是說能考 500 多？！你說你能考 500 多我才給你買水果手機的！你這個畜生東西！我為你付出了那麼多！！什麼都依著你！200 多分，你是想要我的命啊……」
張媽嗑瓜子看熱鬧，回頭瞥我一眼：「南竹，考了多少分啊？」
「沒多少。」
沒多少，721 分，全省位次 1 罷了。
比我估的分還多了一些，我原本以為能拿個前十名的。
是我超常發揮了。
我媽以為是我不好意思說，立刻來勁了：「你就在這等那個公子哥，公子哥不來你就趁早出去打工。還說能考上大學賺大錢呢，我呸！」
我沒理會他們的嘲諷，而是將分數截圖，默默發了條帖子。
網上消息傳遞得很快。
我幾乎是馬上就接到了張老師的電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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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聲音有些抖，像是努力壓抑才能穩定住自己的聲線。
「南竹，這邊有媒體聯系學校……說想要採訪你，可以嗎？」
我輕笑：「當然可以，我家的地址，您知道的。」
24
江宋視角：
高考完已經半個多月。
自己還是不能回去。
「操。」江宋煩躁地摔了手機。
「發這麼大脾氣？」江盛哼笑一聲，「快點準備，晚上還要去見魏家孫女。」
「要見你自己見。」
「我見不了。」江盛從桌上的煙盒裡拿了支煙點上，「說什麼混賬話？我要年輕時跟你這麼玩，她年齡都能當我閨女了。」
「你裝什麼兄友弟恭？」江宋煩透了，「我媽是你爸媽的小三，你對我這麼客氣？」
江盛動作一頓，嗤笑：「這有什麼？在這多正常。」
「再說都是江家的人，誰對這個大家族有用，我就對誰客氣。」
江宋自己也沒想到，當時自己跟南竹的照片被人發出去後倒是側面幫了他媽媽一把。
江家正式把他認了回來。
這親情他不稀罕，還少了很大一部分的自由。
他其實挺想南竹的。
最開始是逗著玩，但她乖巧聽話還漂亮，本來就想拿來解悶。
可後來每回見到她，他都莫名感到安心。
這個世界太大了。
他什麼都掌控不了。
家世、家人、金錢，那都不是他的東西，就連媽媽也不是。
他敢肯定。
隻要那個人發話不要他這個兒子，媽媽會毫不猶豫地扔掉他——就像最開始江文不想認他，那媽媽就把他獨自扔在河省一樣。
他突然很想南竹。
隻有南竹，是他能確定自己擁有的人。
江宋待不下去，幹脆回了房間。
手機裡閃了好幾條推送。
可從昨天晚上開始，他給南竹發的信息就沒回過。
海市是個晴天。
太陽光照得人發暈，明明天氣很好，江宋卻莫名感受到了……一些不安。
手機一振，他下意識地去看。
是他一個狐朋狗友。
【江哥，能查成績了，你不查查嗎？】
【查成績？你多少分？】
【我去，老子 345！這輩子沒考過這麼高的分！】
【哈哈，垃圾。】
江宋打開了高考查分網站。
成績很快出來。
【234。】
他嗤地一笑。
不知道南竹考多少分。
她之前學習挺好，但因為要學習拒絕了自己好幾次。
自己生氣一次，她就真的聽話地不學了。
老老實實跟著自己就好。
就算考個一百分，他也能帶走她……
耍混嘛，他還沒輸過。為了避免他惹那個所謂的爸不高興，媽媽總會對他做出些妥協。
打開跟南竹的對話框，一句：【多少分？】
剛發過去，江宋就被困意席卷。
最近幾天太累了。
江宋是被一聲悶雷驚醒的。
門外傳來匆匆的腳步聲。
保姆敲門的聲音打斷了江宋要看手機的下意識動作。
「二少爺，該起了。大少爺說你們晚上要出門。」
「行……」
江宋摁了下額頭。
還不等起身，剛剛那人又給他發消息了。
【江哥，我去，這不是我們認識的那個南竹吧？！】
江宋蹙眉：【什麼？】
他點開了隨即發來的鏈接。
河省……高考狀元採訪？
【重男輕女、校園霸凌！南竹高考 721，石縫中也能開出花朵！】
【河省高考狀元背後的故事，重男輕女、校園霸凌！究竟是誰之過？】
【風雨彩虹，鏗鏘玫瑰！南竹：我要去北大！】
……
新聞標題起得五花八門，江宋登時有些心慌。
視頻裡，熟悉的小姑娘站在中間。
眼睛裡像是終於煥發光彩。
從未有過的，光彩。
她聲音堅定又清晰：
「我一直生活在一個重男輕女的家庭裡，正如我帖子裡寫的那樣，我從小不被肯定，他們偏愛弟弟，覺得我學習也沒用，是個不帶把的賠錢貨，想早早送我回老家給我說媒。
「要不是有一直幫助我的老師資助，我可能根本沒機會讀高中。
「高中時，我遭受了很長時間的校園霸凌。對，就是你們能在網上看到的那種，拳打腳踢、被辱罵、被關在沒有人的圖書館、被下瀉藥、被拉去廁所扇巴掌、被摁頭喝汙水，我都經歷過……」
她攥緊拳頭，像是拿住了什麼武器：「可我從未放棄過，我不能放棄。」
「我站在這裡，就是因為我清楚地知道，我想成為我自己、我要保護我自己，我總有一天，會過上自己想要的人生。」
她對著閃爍的鎂光燈，聲音鏗鏘。
「我的志願是北大法學系。
「我將致力於研究原生家庭教育問題及校園霸凌，未來為所有被霸凌、被侵害的人提供幫助。」
25
我成了現在的我，所以我的聲音開始被聽見。
人們本就熱愛去探究各種標籤背後的故事。
一時，媒體紛紛報道。
輿論也在不斷發酵，連著牽扯出了一批人。
夏暖暖等人的名字，也在網友扒出的名單裡。
可他們是未成年，官方及時下場引導，避免引發更大的網暴狂歡。
畢竟輿論也是利劍，泥沙俱下後往往丟失初心。
但我要讓文字足夠堅定、足夠懇切。
讓圍觀群眾意識到。
校園暴力、重男輕女，這些我們在生活中仿佛看膩了的字眼。
到了具體的人身上，卻依舊重達千鈞。
他們開始關注像我這些女孩的處境。
也有不少慈善機構和企業家聞風而動，籌辦針對這部分群體的助學基金。
或許任重道遠，但總要開始，總要被無數人前赴後繼地推動。
雨，越下越大。
招待所的環境很簡陋，但床褥有剛曬過的味道。
沒有打罵聲，沒有吵鬧的遊戲音樂，沒有嘴裡絮絮叨叨的辱罵。
我爸媽目瞪口呆的表情仿佛還在我的面前反復閃回。
媒體和社區工作人員，將我和他們之間隔出一條線。
我靠著椅背發呆。
想到照片剛曝光時，江宋的媽媽找上過我。
「你想要什麼？江宋在他父親那裡不能有任何瑕疵。」
我答得不經思考：「我想順利高考，高考完我就遠離他，沒有人會繼續在我們的關系上做文章。」
「如果最後這半年他不經常來影響我復習，那更好。」
「江宋不同意，」她臉上寫滿疲憊，「得給他一個適應的過程，他爸爸那邊也需要做準備。」
她沉吟半晌，見我沒再有開口的意思，或許不太能理解：「就這樣？」
我笑：「就這樣。」
思緒收回。
心髒咚咚跳，我不知被什麼指引，想去窗邊看。
窗外雨幕如織。
我見路燈下，站著一個人。
江宋染紅發好像是很久之前的事，我幾乎忘了他那時的樣子。
我撐傘出去。
雨劈頭蓋臉地下，打在傘面上的聲音刺耳又劇烈。
走到江宋面前時，他眼神才逐漸聚焦到我身上。
我們隔著雨幕對視半晌。
終於，江宋開口：「是你讓人曝光的。」
「是我啊。是我賭你媽媽會來聯系我，也是我告訴你媽媽隻要想辦法讓你別來打擾我高考，我就會離開你。」
江宋拳頭驟然收緊，眼睛裡染上戾氣。
狠狠打過來。
我躲閃不及，摔倒在地。
雨傘濺起水窪，不用一秒，渾身湿了個徹底。
他還想繼續揮拳，像是想要將惱羞成怒和委屈通通釋放出來。
可在對上我視線的那一瞬，手卻驀然松了力。
雨不要命似地下。
我感受到了口中的血腥。
他眼眶泛紅，不知是因為雨水還是淚水。
「你答應過我要跟我走的。
「為什麼耍我？為什麼要騙我！」
他一字一頓：「我是真的，有點喜歡你。」
我覺得可笑：
「喜歡？
「兩年了，還沒膩嗎？」
他意識到什麼，眼裡閃過驚慌：「我不是那麼想的，我隻是……我隻是……」
「你隻是怕喜歡上我這種人會讓你在別人面前丟人。
「你隻是覺得我不配讓你付出任何精力。你今天也不是什麼喜歡我，而是在為為我這種人付出精力又被欺騙而感到委屈！」
江宋大聲反駁：「我隻是不知道怎麼表達喜歡——」
「那我就要為你的不知道買單？
「你幫我應付夏暖暖，我很感謝你……今天你打也打了, 我們兩清。江宋，我欠你嗎？我不欠你吧。」
我看著他的眼睛：「我是省狀元, 現在有無數媒體和觀眾等著調查結果。」
「江家祖上有紅色背景吧？你在這跟我動手, 就算不考慮自己，也不考慮你媽媽嗎？」
「可是我愛你。」
心髒抽痛一下。
「你為什麼騙我？
「我對你不好嗎？」
江宋聲音哽咽, 猶如困獸：「明明你跟我在一起, 你可以過得很輕松，可以少走很多彎路……」
有人願意把自己鎖進籠子裡。
可我不願意, 我死也不願意。
我要向上走，我這一生, 都要，都一定要向上走。
「然後呢？我的人生就局限在你之下，我未來做一切事都要看你的眼色，我的一切努力都要成為能攀上你們家的籌碼，憑什麼？
「我已經在這種陰影下沒完沒了地過了十八年。
「我不想因你的優待和不同為殊榮, 我不想, 你明白嗎！」
江宋捂住胸口, 急速喘息。
不遠處, 有人撐傘、打著手電筒走近：「你們在幹什麼？！」
「走吧。」
越來越近。
「走吧……」
「我們以後還能再見面嗎？」
「別再見了。」
26
「林老師, 這是我……還您的錢。裡面多給了一些, 您別不收, 是我給小琛的一點心意。」
林老師本想推拒，但見我態度堅決, 還是收下了。
她已經跟我分享過。
寶寶是個女孩。
「叫秦琛, 琛有珍寶的意思, 」林老師笑, 「我會保護好她。」
「不少人聯系過來說要資助我，大學也有獎學金。他們會敦促社區和政府讓這些資助金確實花在我身上。我爸媽不敢拿, 沒人能讓他們拿。」
林老師笑著摸我的頭。
「南竹，恭喜你。」
「老師, 你為什麼……」
其實我一直很想問。
為什麼林老師明明走出去了, 卻又回到這裡。
明明外面的世界更廣闊。
「我喜歡教人念書。
「而且你知道嗎？每個人最終獲得的都是無數選擇和機遇共同促成的，老師之前也遇到過一個……很好的老師。」
拉黑江宋之前，我收到了他的消息。
【你喜歡過我嗎？】
我看了這行字一會兒，無聲一笑。
人無法自我欺騙。
我沒辦法告訴自己, 被他潑啤酒、看見他走向別人時的失落是假的。
也沒有忘記, 等消息那一晚, 我為此而崩潰流淚。
甚至我也沒法欺騙自己，最初接近江宋完全是因為夏暖暖。
但從沒有人能在不夠成熟的年少時不留一點遺憾。
前面全對，隻有最後一道大題沒拿全分。
「-往」後來，我在同學群裡看見他們說江宋或許要在海市念大學。
也可能會再準備一年直接出國。
但那都跟我沒有關系了。
我一直更新自媒體賬號, 正如我被採訪時說的那樣。
我會堅定地在這條路上走下去，如果可以，我也想成為更多人的壁壘。
未來我憎恨的人老去, 如果需要赡養費, 我會按照最低標準給, 他們再不會影響我分毫。
就像林老師說的那樣，在年少時橫亙在前、看似無法跨越的大山，並沒有我們想的那樣不可逾越。
我們終究會走出一條路。
那些行差踏錯會被堅定的內核糾正, 我們會隨著時間的流逝變得完整。
越是不見日光，越要野蠻成長。
有些人消失在青春的瓢潑大雨中。
往後的日子，都是風和日麗。
- 完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