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砸到窗戶上又順著玻璃滑下，就像是人在流淚。
我抱著頭，使勁回想，卻始終記不起來上輩子曾經發生過這件事。
難道，是我引發的蝴蝶效應帶出來的意外嗎？
我腦子裡閃過無數事故畫面，手開始無法克制地顫抖。
這時一個電話挽救了我。
「陸總，我們在現場，泥石流下面剛好是懸崖，目前沒有發現人員傷亡。這裡的確有兩個路過的高中生，但手機信號太弱了，照片不好發送，還得您親自過來一趟。」
「我們馬上就到。」
電話掛斷，我仿佛重新回到人間，深吸了一口氣。
不知道今晚第幾次對陸霄道謝。
他卻並無喜色：「先看到人再說。」
等我們趕到白水洞，衝到簡易安裝棚時，我才明白陸霄為何態度模糊。
不是丁嵐。
她人呢？
她在家裡。
當月上中天，我披著一身風雨趕回家時，丁嵐正坐在沙發上玩兒手機。
我渾身脫力，扶著玄關的鞋架問她：「你為什麼不接電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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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抬起頭，皺了皺眉：「你有什麼事嗎？」
「我問你為什麼不接電話！」
她似察覺不對，站起來走到我面前：「你從哪兒回來的？」
我極怒攻心，高高揚起手，卻始終沒能打下去。
上輩子她說過的話仿佛魔咒一樣回蕩在我耳邊。
不配當媽媽……
不配當媽。
我頹然收了手，繞開她回了自己的房間。
11
我發燒了。
昏昏沉沉中，我夢見了上輩子的自己。
同樣的雨天，我在晚宴上觥籌交錯。
蘇今安父親的電話不合時宜地響起，我皺眉摁斷。
「不接嗎？」
陸霄提醒：「他都打了好幾個了，萬一有急事呢？」
「不合時宜的愛情也配叫急事？」
陸宵皺眉：「我倒沒想到，你竟是這麼想的。」
「對我來說，隻有賺錢才是唯一重要的急事。」
我聽見自己斬釘截鐵的回答。
下一幕，丁嵐滿身是傷地躺在醫院裡。
蘇父冷冰冰地告訴我，他們相約爬山遇到了泥石流，蘇今安為了保護丁嵐已經進了 ICU。
護士們在背後嘀咕：「這什麼媽啊，手術籤字都找不到人。」
「噓，你小聲點，她女兒斷了腿，很可憐的……」
丁嵐傷了腿，要靜養三個月。
金針菇毛遂自薦上門補習，他說：「我們校長非常關心同學，過兩天他會親自過來看望。」
丁嵐堅決不同意，為此砸了房裡所有的東西。
我盯著她一字一句道：「就你的成績，是怎麼好意思拒絕的？」
翌日，金針菇帶著校長來看她，我忽略掉她恐懼的眼神，讓他們進了家門。
初二，丁嵐成績突飛猛進，補習也順理成章地都停了。
我卻驚奇地發現她的房間不知何時多了一把鎖。
我問她，她淡淡地回答：「防身。」
一把鐵坨坨而已，能防誰呢？
我隻覺得是小孩子的把戲，也沒放在心上。
後來發現，這把鎖隻在晚上我們倆在家的時候上鎖。
她防的，竟然是我。
後來她考上了世界排名 TOP3 的大學。
我為了她聯系好了國外的朋友，衣食住行一應安排妥帖。
她知道了卻隻道：「我已經和同學約好了一起住。」
當時我想這孩子的叛逆期是不是太長了點。
送機那天，她給了我此生最長的一個擁抱。
飛機劃破天空時，我甚至有一種感覺，她好像再也不會回來了。
可她還是回了國。
為了我。
她畢業那年，我查出肺癌。
發現得比較早，盡早手術的話存活率還算高。
我本來不打算告訴她，但朋友圈總有好事之徒，結果我手術當天在病房裡看見了風塵僕僕的她。術後，醫生囑咐我不能勞累。
可此時我公司剛上市，不能無人主持。
我打開電腦把醫生的話當作耳旁風。
她在一邊輕聲說：「我來吧。」
人人都說，她是天選之女。
一回國就有上市公司等著繼承，從小長大一絲苦頭都沒吃過。
說得人多了，就連我也這麼認為了。
可沒有人想過，這真的是她想要的未來嗎？
再後來，我給她介紹對象，被她全部拒絕。
媒人灰頭土臉地跟我說再也不敢牽紅線，丁總實在太厲害。
我忍無可忍，問她到底想怎麼樣，她說：
「你知道我為什麼不結婚不生孩子嗎？」
「因為我怕成為第二個你。」
「你真的覺得自己稱職嗎？」
「從小到大我都沒有選擇權，婚姻這件事，我要自己做主。」
「媽媽。」
12
「媽媽……」
「媽媽！」
我流淚滿面地從噩夢裡醒來，醫院的白熾燈懸在空中發出刺眼的光。
丁嵐正滿臉擔心地看著我。
穿過四十多年的時光，我和她四目相接。
歲月一榔頭在我們之間捶出了深深的丘壑，我們站在兩岸，早已忘記了彼此應有的溫度。
但哪怕歲月之河將我淹沒，這一次我也必須踏出第一步。
「對不起。」
「我也想當個好媽媽。」
「我沒有做到。」
她的表情似哭非哭，仿佛被我嚇到又好像隻是陷入了深深的茫然。
「沒關系。」
「雖然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但是沒關系。」
傻瓜，你不知道我在說什麼，你的眼睛為什麼蓄滿了眼淚？
都兩輩子了，你還是這麼容易被我感動，然後輕易地原諒我。
我沒有告訴過你，你真的太不會演戲了。
我的女兒。
一開始產生懷疑，是因為溏心蛋。
這是一道非常考驗功底的菜。
真正的新手不是全熟，就是溏得太過頭了。
丁嵐隨便一做就是我最喜歡的熟度。
但她說，她照著視頻學的。
再來，性格也不對。
十一歲的丁嵐沉默寡言，根本不可能做出為了一時意氣，在我宴請教育局局長的飯局上大膽開麥的事情。
但她說，她隻是沒有忍住。
然後就是昨天，我們從白水洞回來，去見了蘇今安父子。
蘇父逼著蘇今安向我道歉，蘇今安說：「我們就是因為白水洞會發泥石流才換了地方爬的！」
「你怎麼知道白水洞會爆發泥石流？」
我抓住了他的漏洞。
「嵐嵐說的，說那兒老出事。」
白水洞過去十年都沒出過事。
丁嵐撒謊。
她為什麼撒謊？
因為她早就猜到了要出事？
又或者——
她還是十一歲的丁嵐嗎？
13
重生的，不止我一個人。
我不知道她是從哪一天、哪一歲重生回來。
但無論是什麼樣的答案，都讓我心疼不已。
因為這意味著，在那個世界的女兒，也已經故去。
她剛回來的時候必定十分崩潰。
明明不想再跟我有任何關系，卻再一次成為母女。
很難想象她是用什麼心情來面對我，又在發現了我和上輩子不一樣時，到底是個什麼心情。
我不敢問，我怕我問了，她就會發現我知道她也是重生的。
我已經不知道該怎麼去面對我們之間千瘡百孔的母女情分。
陸霄約我吃飯，我如約而至。
如果那日不是他，我不會那麼快地往返 A 城，也一定會更加擔驚受怕。
我是真心很感謝他。
但有些話，也不得不告訴他。
短短數日，他還是老樣子，溫柔、紳士。
我卻已經重建了整個內心世界。
「顏藝，我覺得我如果不開口，你恐怕要裝傻一輩子。」
「我喜歡你。」
「你願意做我的妻子嗎？」
我看著他，就像在看一場美麗的夢。
「我有孩子。」
「我知道。」
「我比你大五歲。」
「我不在意。」
「我可能不會再要孩子了。」
「我們家沒人能管我，你不用有壓力。所以……」
「所以，我們不合適。」
陸霄頓住。
「無論是誰來看，我們都不合適。還是回到朋友的位置，對大家都好。」
「我很抱歉。」
我一口氣說完，起身離席。
陸霄拉住我的手腕：「你所有的拒絕理由，沒有一條是你不喜歡我。」
「所以我是不是可以認為，你對我其實也很在意？」
我走得一定非常狼狽。
上輩子，我和丁念生離婚以後，不是沒有人追，但我一心搞事業養孩子，全部拒絕。
可他們沒有一個，像陸霄一樣讓我心動。
但我不能和他在一起。
上天讓我重來一次，我想是要讓我看清我自己。
我虧欠丁嵐至此，活該要好好補償她。
又哪兒有資格恬不知恥地去追求愛情？
14
一中校長被調走，金針菇也被停職。
沒有我的制止，蘇今安如今已經能大著膽子送丁嵐回家。
似乎一切都在向好。
但她卻越來越沉默。
終於有一天，我在客廳加班時，她從背後叫住了我。
「媽，你什麼時候發現的？」
我的大腦一時沒從報表數據裡反應過來：「發現什麼？」
「沒什麼。」
我轉過頭去，她卻已經回了自己的房間。
我這才反應過來，她是在問我，什麼時候發現她是重生的？
我下意識的反映誤導了她。
但這事瞞不過去，我隻想無論如何能在攤牌之前取得她的諒解。
否則我真的很難面對三十多歲的成年丁嵐指責的眼神。
我開始把所有的業餘時間都用來陪女兒。
她也體貼地沒有問我為什麼。
家裡的書櫃上，逐漸多出了許多諸如《XXX 教你育兒》《和青春期孩子溝通的一百個小技巧》之類的書。
丁嵐雖然哭笑不得，卻能明顯地感覺到她越來越願意靠近我。
如果不是楊元來家裡送文件，我以為我們還會和諧很久很久，久到她徹底放下心結為止。
當時楊元拿文件過來給我籤字，他把文件攤開到我面前，我低頭指向有問題的地方。
「媽，你們在幹什麼？」
我抬頭望去，丁嵐正一臉抓奸的表情站在門口。
更讓我意外的是，小楊就像真的被抓住現行的登徒子，緊張得文件掉了一地。
我：……
「媽，你拒絕陸叔叔，不會是因為這個楊大哥吧？」
丁嵐坐到沙發上，一副審犯人的架勢。
「你媽我幹不出職場性騷擾的事來。」
我幹巴巴地說。
「哦，是嗎？」
我忍無可忍：「我要真的喜歡，直接讓他執掌公司，還有你什麼事？」
她沉默片刻，突然道：「這招，你不是做過嗎？」
「我什麼時候做過，你一回國我就把股份全都轉給了你……」
面面相覷間，我們彼此都仿佛明白了什麼。
15
楊元是我公司的元老。
此人會來事兒，善拉關系，為公司上市也算是喝出了汗馬功勞。
因此，上輩子丁嵐空降公司，我就讓楊元多教她。
隻是後來聽說，楊元的身體也不太好，提前退休了。
這些事情我當時並沒有放在心上，現在想來，他大概是打著我的旗號做過些什麼，以至於讓丁嵐誤會，我要把公司給他。
那顯然，上輩子他也必不可能好好地教導過丁嵐。
丁嵐如今對他這麼忌憚，是吃過虧才會有的本能反應。
要收拾楊元實在太簡單了，這些年他仗著我的勢，貪了不知道多少錢，一查一個準。
其實公司這個階段還很需要楊元，但想想女兒, 我還是將他請出了公司。
卻沒想到，他竟直接找上了我家。
「顏總, 我不明白。」
楊元咬著下唇，眼神悽然，仿佛我不是開除了他, 我是辜負了他的一番真心。
「人力應該和你說得很清楚，看在你是公司老員工的情分上，讓你自己申請離職，在任何材料上都不會留下汙點。」
我有些心煩, 他擋在我家門口, 萬一丁嵐聽到了開門出來, 又要好一番誤會。
「顏總，我跟了你十年，對你一片真心，你怎麼能像丟抹布一樣不要我了呢？」
我雞皮疙瘩起了一身, 不知道的還以為我對他是始亂終棄。
實在忍不了，我繞開他就要開門。
「你付出的一切, 我想公司的薪水也給了平等的回報。我們之前隻是正常的上下級關系，請你別……」
「正常的上下級關系？」
身後的男人一個大力將我摁到牆上, 雙目充血, 目光狠厲：「我喜歡了你十年, 等了你十年，就換來一句正常的上下級關系？」
我震驚到失語。
但卻又被他強行吻下來的動作惡心透頂。
尖叫聲響起, 楊元捂著襠部在地上翻滾。
陸霄站在我身邊有些意外：「沒想到，你防身術不錯啊。」
「哪裡, 你的背摔也很酷炫。」
「媽，你們要不要進來聊？」
丁嵐笑盈盈地站在門口，不知道已經看了多久。
16
窮鄉僻壤讀個書都要翻山越嶺，每天光是走讀來回就是四個小時，更別提回家還要幹農活。
「並重」沒想到他上來就是直球。
「我和嵐嵐說了我要追求你, 她表示很支持。」
丁嵐縮在廚房邊上，聞言探出一個腦袋來，猛烈點頭。
我狠狠瞪她一眼，她撇撇嘴頭又縮了回去。
「這件事不是她……」
「我做過一個夢。」
陸霄打斷我，開了一個我完全想不到的頭：「夢裡我想追求你，但你一心搞事業。最後我們一輩子都是單身。」
「夢醒後, 我就想決不能像夢裡一樣遺憾終身。」
「顏藝，你到底在怕什麼？」
我不是怕。
隻是覺得不應該。
我不應該擁有這麼好的結果。
在我犯了這麼多的錯以後。
「真巧, 我也做過一個夢。」
丁嵐自然地坐到了陸霄的身邊：「夢裡媽媽隻關心事業, 從來不關心我，對我向來沒有好話, 甚至我遇到了危險也毫不在意。總是自顧自地安排好一切，還逼著你磕頭謝恩，否則就是不識好歹。」
說到這裡，她低下了頭, 再抬頭時眼裡有淚光閃爍：「幸好, 隻是夢而已。」
「父母和子女之間，能有一世的緣分已是幸運。」
「我們得多大的緣分才能連在夢裡都是母女？」
「我已經放過了我自己。」
「媽媽，我希望你也能放過你自己。」
我的淚水一滴、一滴打在桌上。
有稚嫩的手撫過我的臉頰，有成熟的溫度攬過我的肩頭。
前世走馬燈一般在眼前滑過, 是不是夢已經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此刻我愛的人也愛我。
並且，我們還有重來一次的機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