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以為我家很公平。
爸爸偏心姐姐，媽媽卻偏心我。
姐姐出生的時候，爸爸很高興說：「第一胎生姐姐很好，以後可以照顧弟弟。
「做人最完美的就是兒女雙全，女兒也很好，貼心小棉袄。」
可是生我的時候，爸爸卻變了臉，因為我是女孩。
他當天就想把我送人，是我媽跪下來哭求，說家裡無論如何也不差我這一口飯，這才把我留下了。
後來，當爸爸明目張膽地偏心姐姐，隻給姐姐帶東西時，媽媽會刻意把我抱出去，給我買糖吃。
媽媽說，她最喜歡我，我比姐姐懂事聽話，我才是她的貼心小棉袄。
我一直信以為真。
直到我懷孕後，她給我的孩子買了五塊錢的衣服，並深以為傲，得意洋洋地向我婆婆炫耀，自己能淘到好貨的本領超群。
可是我卻知道，她給姐姐的孩子買衣服向來都是幾百元起步。
那一刻，我忽然覺得自己是天字第一號的大傻瓜。
1
媽媽的笑聲很大。
她語氣高昂地向婆婆敘述，自己是怎麼從夜市的地攤上淘到了這麼便宜的好衣服。
「純棉的，樣式又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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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價 15 一件呢，我講了很久，最後講到五塊錢。
「你看多好，別的孩子想穿還穿不到呢。」
我婆婆面露尷尬地看了我一眼。
我覺得難堪極了，幾次給我媽使眼色。
可她吐沫橫飛，正說在興頭上，完全注意不到。
我隻好借著給她倒水的契機，趕緊打斷：「媽，你喝點水。」
我媽依然不覺，真性情地將水推了推：「我不渴。
「親家，你是不知道，我這個小女兒性格好得很，對物質的要求也特別低。她穿什麼、用什麼從來都不挑的，可讓我省心了。」
「你有福啊，攤著這樣節省知道過日子的兒媳。你是不知道我大女兒，那和她妹妹簡直就是兩個極端，非要穿牌子貨，買的衣服如果低於五百，她會直接給你丟出去的。哎呀，我上老火了。」
我媽明明是在誇我，其實多年來我早已習慣了這樣的誇獎方式。
她總是這樣踩著姐姐誇我懂事大氣。
可是不知道為什麼，在我婆婆面前，這些話無法讓我開心，反而莫名難堪。
特別婆婆的眼神深刻復雜，叫人看不懂。
那一刻我忽然覺得做錯事的好像是我。
我急忙叫我媽，強行轉移話題：「媽，你不是說這次來有什麼重要的事？光顧著聊天，還沒說呢。」
我媽拍了自己的額頭，這才恍然大悟地笑道：「瞧我這記性。」
她小跑幾步，走到客廳，將她一進門就背來的大尼龍袋子拿了進來。
她將裡面的衣服一件件地往外拿，似乎都是小孩的衣物。
隻是看著有些舊，有的甚至有些汙漬。
「這是你姐姐的孩子小聲脫下來的舊衣服，叫我幫你捎來。
「親家母，你可別介意，這都是好牌子，她姐姐挑剔得很，這些衣服都是幾百上千的，有幾件還是我給她買的呢。
「小聲長得快，這些衣服都小了不能穿了，給別人可惜了。倒不如便宜堂堂。」
堂堂是我兒子的名字。
我實在難堪，再也忍不住：「媽，你能不能不說了？」
我媽一臉愕然：「我怎麼了？」
「你該不是介意這是舊衣服？舊衣服怎麼了？你從小就是穿著別人的舊衣服長大的，你忘了？你現在怎麼這麼貪慕虛榮？我告訴你，小孩子穿百家衣是好事，能積累福氣呢？
「你沒聽說，有的富貴人家專門求人家的舊衣服穿，就為了求個好兆頭。
「何況這是你親侄子的衣服，你有什麼好嫌棄的？」
我媽誇張地叫道，不是很高興的樣子。
「總之我不要。」
我胸口堵著一口氣，渾濁難受，讓人莫名地煩躁。
其實我不是無法接受舊衣服。
我隻是無法接受我媽這種給的方式。
無法接受她在我婆婆面前如此坦然的、炫耀的口吻。
我不知道為什麼，我隻知道這一切隱隱地讓我難受，本能地抗拒。
所以我的口吻生硬又強烈。
我媽也有些生氣了，她憤憤地把手裡的衣服摔在地上：「我一片好心，你怎麼這麼不識好歹呢？」
2
我婆婆見狀，趕緊打圓場：「親家，圓圓不是那個意思，主要是寶寶的衣服已經夠多了，不少朋友給了，穿不了這麼多，別辜負了她姐姐的一片好心。」
我媽卻聽不懂般瞪圓眼睛：「旁人給的，哪比上自家人的好，怎麼也有個親疏遠近啊？
「反正我是給你拿來了，你不要就自己扔吧。」
她賭氣道。
說罷就站起身，說要回家給我爸做飯了，然後不管我婆婆怎麼挽留都不停步，氣衝衝地離開了我家。
我一下午心情不好。
把自己關在房間裡淌眼淚。
直到宋凱回來。
他聽說一切後，了然一笑：「我說媽剛才怎麼忽然把我叫過去，給了我五千塊錢，說要給你和堂堂買衣服。
「我媽那人可是鐵公雞一毛不拔，叫她出血可不容易，趕緊收好了，以後多叫嶽母來幾次，咱們不就發了嗎？」
我明知道他是有意逗我開心，卻還是沒忍住「撲哧」一聲笑出來。
我踢了他一腳：「你這個人，怎麼心機這麼深重？」
「哎，我是說真的。你想一個月穩定收入五千的話，一年就是六萬啊，頂咱倆一個人的工資了。」
他見我笑得開懷，這才收了不正經的神色，正色道：「那些衣服不喜歡就扔了，我們又不是穿不起新的，何必上這麼大的火？也值得你流眼淚。
「嶽母那人你又不是不知道，耿直莽撞，說話不避人而已，她又沒什麼壞心。說到底，她無非是覺得都是一家人，有什麼說什麼，沒必要藏著掖著。
「其實啊，我知道你，你不就是覺得她這麼在我媽面前說話，你沒面子嗎？可是我媽是外人嗎？還是她這麼說了，我媽就會輕視你，不好好待你？
「你呀，就是心思太重！」
我叫他戳破了心思，當下紅了臉，隻支支吾吾地辯解：「我才不是。」
但是沉重的心，叫他這麼說開，反而松快了不少。
也許他說得對，有時候我就是想得太多。
「對了，房子的事，你和嶽母說了沒有？」
他一面掛外衣，一面回頭問我。
當初因為婆婆這邊家庭條件很一般，又一直有拆遷的風聲。
所以我嫁過來的時候，婆婆並沒有給買房子。
我們一直住在婆婆家的另一間房子。
隻是現在生了孩子，住在一起，就顯得太窄太擠。
我家裡有兩套房子，一套自住，一套出租。
我媽早就說過，當初姐姐結婚他們給了一百萬的嫁妝，我結婚，就不給錢了，活動資金不多，就把那套出租的房子給我。
隨時可以過戶。
宋凱的意思是，叫我問問爸媽，能不能先讓我們住過去，等拆遷房一下來，我們就立刻搬走。
雖然我媽總說要將那房子給我，還多次不太好意思地問他，會不會介意那是一套老破小。
但宋凱似乎並沒有直接拿著那套房子當作我們的所有物。
他說：「婚房應該是男方出的，我現在給不起就算了，但是我不能理所當然地就要你家的房子。所以過戶是不用的，至少我們家的拆遷房下不來之前，我不會要你收嶽母的房子。嶽母能借給我們過渡一下，我就感激不盡了。」
我很感動，便照著他說的問了我媽。
3
我媽答應得很痛快，說回去就叫租戶準備退租，違約金她來付。
「違約金當然不能讓嶽母付，這樣吧，我一兒會轉你一萬，你轉給嶽母。」
我不解：「你又不是沒有我媽的微信，你自己轉唄，幹嘛把好人給我做？」
「我一個女婿轉錢給她，她怎麼好意思收呢？少不得拉扯一番，還是你轉吧，如果她實在不收，等我們下次回家，悄悄放她抽屜裡。」
我便如她所言，轉給了我媽。
我媽秒收。
我心裡產生了一種微妙的不適感。
那種感覺是輕輕的微痛，又說不清緣由。
我在鍵盤敲著字，打打刪刪，遲遲沒能發過去。
【哎，你爸這個人真是的，我說了我不要，他強行拿我手機給收了。真犯賤。
【圓圓，我不要哈，你們小兩口過日子不容易，到現在都沒買房，還是自己留著吧。】
她把錢給我轉了過來。
我想起我爸從小就偏心我姐，不愛我。
每每出差，隻給姐姐帶禮物。
我哭鬧，他就編瞎話搪塞我：「這是人家你李叔叔特意買給你姐姐的，人家沒給你，我能怎麼辦？厚著臉皮在和人家要一個嗎？你怎麼這麼不懂事。」
心裡頓時松了一口氣。
我爸點了收取，這件事很正常。
往年的節日，我發給媽媽的轉賬，總是爸爸點的。
他不愛我。
所以從不心疼我度日艱難。
可我媽不是這樣的。
她很愛我。
她會背著我爸給我買零食。
會在爸爸罵我的時候，故意把我拉出去。
爸爸偏心，姐姐善妒，媽媽是家裡唯一的溫暖。
我實在不應該如此敏感多思，小肚雞腸地惡意揣測。
「媽，你收著吧，不能讓你們在中間吃虧。」我點了退回。
沒想到幾天後，我媽卻告訴我。
那套房子暫時不能給我住了。
我問她為什麼。
她支支吾吾說不出來。
我以為是租戶不願意走。
一日下班後，不顧滂沱大雨，深一腳淺一腳地往家裡趕。
我的傘被風吹折了。
我自己也被淋成了落湯雞。
剛到家門口，卻聽見我姐抱怨的聲音清脆利落地響在耳邊：「媽，看看你挑這個過戶的好日子，淋死我了，幹嘛這麼急啊？
「你就直接說，房子不給她了不就行了。你的房子你的財產，你愛給誰給誰，她憑什麼不高興？」
「哎呀，你哪知道做父母的難處，我哪能和你爸似的在明面上就偏心？表面上起碼得一碗水端平了。」
「那也不用這麼急啊？看看這雨。」
「這幾天你妹總打電話催我，我快拖延不住了。還是早點過戶早放心，拖久了，誰知道有什麼變故呢？對了，你可別露風聲，尤其不能叫你妹妹知道我把房子給你了。這個節骨眼，她要是知道了，還不恨透我了？」
「恨透就恨透唄，她能怎麼樣？」我姐不以為然的聲音。
我媽仿佛是拍打了她一下，嗔怒道：「你這孩子是不是傻？她生氣了，不養我們，到頭來養老不就成你一個人的責任了嗎？我還不是為你好。」
「我知道了，我保證不說。媽你就隨便找個理由敷衍一下，過段時間再推到我爸身上，就裝作你也是沒辦法不就行了。」
我仿佛在夢中，整個人都在發蒙，一雙腿更是軟得發顫。
我聽錯了，對吧？
不可能是這樣的。
我拿出手機，給我媽打過去。
「好了好了，別說話了，你妹妹打電話過來了。」
「哎，怎麼這個聲音似乎有些近？」
我媽疑惑地嘟囔，順著聲音靠近。
然後透過門縫，對視上臉色慘白、目光絕望的我。
4
她「呼啦」一下把門打開。
言語激動：「哎呀，我的姑娘，你怎麼淋成這樣了？沒帶傘嗎？快，快進屋洗個熱水澡，可別感冒了。」
我媽的關懷溢於言表。
一會兒給我拿毛巾擦頭發，一會兒給我倒熱水。
如果不是我攔著，她都要到廚房煮姜湯了。
如果不是我剛才在門口聽到那一番讓人涼心涼肺的話，此刻我應該會很感動。
可是現在我隻有滿腔的疼痛和無措。
「媽，我冒雨過來，就想問問你，那房子怎麼了。現在看來也不用問了。」我幹巴巴地苦笑，扯下頭頂的毛巾，攥在手裡。
水滴從毛巾上落在我的褲子上。
可我渾然未覺，因為我已經全身湿透了。
「既然你給了我姐，為什麼當初要告訴我這套房子是打算給我的，既然你本來就要給姐姐，為什麼要騙我說，可以借給我過渡一下呢？」
我的聲音很輕。
因為我真的沒什麼力氣了。
我感覺到我的全身都在發熱顫抖。
我媽避而不談，隻想推著我往衛生間走：「現在還說這個幹什麼？你趕緊去洗澡，別生病了。」
「媽，我生不生病，你真的在意嗎？」
「你這孩子，說什麼胡話呢？你是我肚子裡掉下的肉，我能不關心你嗎？」我媽語帶呵斥，仿佛惱火極了。
「你是掉錢眼裡了嗎？從你進屋就一個勁兒地房子房子的，行，我實話告訴你，房子確實是給你姐姐了。怎麼樣，不行嗎？我自己的房子，我連給誰的自由都沒有嗎？
「我還沒老呢，難道就做不得自己的主？」
我媽惱羞成怒，一迭聲的問話丟了過來。
我按住起伏不平的心跳，竭力控制顫抖的聲線：「媽，你明知道我不是這個意思。是你答應我的，你說要把這套房子給我，你說可以借給我們暫住。」
「是，我是答應過，可是你回家問問你那個不要臉的丈夫和婆婆，他們是怎麼好意思收的？我是嫁女兒，他們是娶媳婦，怎麼好意思連個房子都不出，等著用我們的房子？
「你再出去打聽打聽，哪家大姑娘結婚婆家不給買房子的？又有幾個像你這樣的傻蛋，在婆家懦弱無能不敢爭，回來對著自己的父母厲害，搶家產，我和你爸還沒死呢？」
可是分明姐姐也沒有自己的住房呀。
她現在住的那一套也是媽媽給的。
她可以，為什麼我不行呢？
我聽見我困惑地問了出來。
得到的卻是我媽的破口大罵：「你是怎麼好意思和人家比的？你姐夫人家有自己的公司，活動資金都鎖住了，這才住我們的房子，你呢？你嫁了一個什麼都沒有的窮光蛋！你和人家能比嗎？」
世界仿佛被按了靜音鍵。
我忽然聽不到我媽咆哮的聲音。
而隻有她猙獰的、張牙舞爪的神情。
如魔鬼一般。
那分明不是我的媽媽。
我的媽媽溫柔，善良，對我很好。
她是什麼樣的？
她該是什麼樣的呢？
我拼了命地想，發現自己隻知道她偏愛於我，卻想不出來她偏愛的具體模樣。
怎麼會呢？
怎麼會呢？
我滿心困惑。
身體終於疲憊不堪地落了下去。
昏倒前，我看見家裡黃燦燦的燈，恍惚想起第一次踏進城市裡的家門，我想，城市真好啊，電燈真亮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