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陪神君三千年，夜夜靈修，直到他從人間帶回一個凡女。
那女子為救歷劫神君，雙目失明。
而我是夜女，天生長了一雙無用的眼。
神君抱著凡女，滿目沉痛地望著我。
「玹月，沒了眼睛你也能與本君靈修。」
「山瑤沒了眼睛，就再也看不到漫天霞光了。」
說完，他親自挖出了我的雙眼。
擺脫欲望之眼的我，再也對他生不出任何情欲。
我毀了誅仙臺，恣意人間。
他卻散盡全身修為，一心跟我來到人間，紅了眼眶問我：「阿月，你真舍得離開本君嗎？」
1
青離神君每百年歷劫一次，凡女山瑤為救神君，被天雷劈瞎了雙眼。
眾仙皆知，我每晚都會前往玄都玉京與神君靈修，幫神君鞏固仙元，淬煉日月精華。
我一襲黑衣躲在柱子後面，偷聽到他們說：「夜女之眼，挖出來便可見日月，長在她自己身上沒用，還不如挖出來救人。」
與神君靈修三千年，我從未見過神君真容。
神君總是俯在我耳邊，低沉喘息：「阿月，剜出來太疼了，本君不忍你受苦。」
Advertisement
我捏緊了拳頭，捶在柱子上，身後傷痕撕裂般疼痛。
「神君不會舍得剜我雙眼的。」
我豎起耳朵，靜靜地聽著大殿上的動靜，太過於專注，沒注意背後一雙手猛地將我推出來。
「啊——」
我狼狽地趴在地上，雙手忽然被人拉起。
頭頂傳來清冽出塵的聲音。
「玹月，沒了眼睛你也能與本君靈修。」
「山瑤沒了眼睛，就再也看不到漫天霞光了。」
「山瑤為了本君吃了很多苦，若你肯自願剜出雙眼，本君許你，四海八荒，隻與你一人靈修。」
神君歷情劫，九十九道天雷，凡女山瑤主動撲在神君身上，替神君擋了最後一道天雷。
沒有人質疑她一介凡人，如何能承受天雷之威。
隻有我知道，最後一道天雷是我替神君擋的，山瑤在神君醒後自剜雙目。
我渾身僵硬，眼淚不爭氣地落了下來。
三千年了，他舍不得我受剜眼之刑，今天卻為了另外一個女子要我自願挖眼。
我不停地搖晃著頭，匍匐到他腳邊。
「神君，月兒不想看鯤鵬之淵了，月兒也不想看蓮落花開。」
「月兒隻想陪著神君。」
哽咽難鳴。
神君俯下身來，抓著我的手，寒聲道：「你本是夜女，無本君，你永遠待在黑夜裡長眠。」
「如今隻是挖出本來不屬於你的光明，你何苦惺惺作態？況且本君已經許你太多。」
他拂袖轉身，冷聲道：「夠了，刀……」
原來他與我的溫存，在他看來都是他給我的恩賜。
可我心悅了他三千年啊，原來不過是一場鏡花水月嗎？
我無力地癱坐在地上，雙眼空洞。
「神君，這三千年，月兒終究是錯付了嗎？」
2
大殿上阒然無聲。
青離神君眼中滲出悲傷，眸底氤氲一層憐惜。
忽然，身側傳來一聲悽厲的女聲，她眼睛已經沒有了，眼尾流著汙血。
「眼睛，我的眼睛呢？！」
悲戚之聲越來越大，大到眾人都在對我口誅筆伐。
「神君，夜女挾恩自重，沒有您，她將永遠關在黑暗裡。」
「一介凡女尚且為了神君奮不顧身，夜女陪神君千年，枉費神君對她的照顧，她太自私了！」
青離沉默了好一會兒。
他扭過頭，看向天將。
「取眼！」
我從天降手中搶走了仙刀，顫顫巍巍地站了起來。
尋著神君身上的菡萏香，我在他面前停住了腳步，伸出手撫上他的臉。
這張我撫摸了三千年的臉，輪廓清晰，鼻挺眉直，想必真人定然更好看。
可惜，我沒有機會看到了。
「神君，還記得屍毗王與鷹的故事嗎？」
「剜出他眼，累世成盲。」
「月兒的眼，由神君親自來剜。」
雷聲轟鳴，黑雲滾滾，夜色之力仿佛要將整個天界吞噬。
青離雙指成鉤，鑽心的疼痛拉扯著我的神經，仿佛參天之樹被連根拔起。
黑金色的血液從我的眼中流出，一雙遇光則明的黑瞳閃閃發光。
混沌中，我在一名女子的嘴角看到了勾唇的笑。
「夜眼！是夜眼！」
眾人驚呼。
青離剜出我的雙眼，一片霞光中，山瑤睜開了眼。
神君面露喜色，柔聲問道：「山瑤，能看見了嗎？」
她撲閃著熠熠雙目，見到神君那一刻，羞澀一笑：「山瑤眼裡隻有神君一人。」
眾仙嘖嘖稱贊。
青離打橫抱起山瑤，前往我與他日夜靈修的玄都玉京。
路過眾仙有人私下疑惑：「玹月的背部為何會有雷劫？」
「別管了，快走，神君都沒有護著她，你替她說什麼話？」
「月兒好疼，好疼……」心底的疼像灼熱的火焰，灼灼燃燒在我的雙眼，燃盡了一片漆黑，在前方露出一小塊忽明忽暗的微光。
3
我自出生，便從未見過月色。
我也不知道自己在黑暗中睡了多久。
修成人形那天，湿漉漉的三生水裡，一雙骨節分明的手給我穿上了冰涼的衣服。
溫熱的氣息吐在我的耳邊。
「你喜歡月亮嗎？」
我轉過頭，茫然得不知所措，良久，我張開了口：「我從未見過月亮。」
那雙冰涼的手覆在我腰肢，掀起夜的袈裟，慢慢探到隱秘的角落。
「與本君靈修，玹月。」
那雙手教我如何環住他的脖頸，如何偏著頭，享受愛撫。
原來靈修是這般美好。
月亮落下之前，我從背後抱住了他：「神君，玹月是我的名字嗎？」
他手持天卷，在我小臉上淡淡啜了一口。
「好聽嗎？」
「嗯，好聽。」
他告訴我，我是夜的女兒，天生長了一雙沒有光明的眼睛。
生之使命便是助神君鞏固精元，除魔衛道。
他白天在天宮處理政務，沒有歷劫的夜晚，他都會來玄都玉京與我靈修。
我曾環著他的脖子問他：「神君，月兒想看看你。」
他總是覆上我的唇，無比嬌寵地說：「月兒怕疼，本君不忍。」
「月兒什麼也看不見，更添情趣，更可助本君精元永固，保天界平安。」
我曾偷偷詢問灑掃仙子。
「神君到底長什麼樣啊？」
得到的答復都出奇一致：「神君啊，是三界最好看的男子，每個仙子見了都會動心的。」
從那以後，我再也沒有提過要看一看他的事。
畢竟，我對於擁有他身體的每一處都沾沾自喜。
我以為我與神君會夜夜歡好，無邊無涯。
沒想到，他最後一次歷劫，從凡間帶回來一個女子。
他讓那女子住在玄都玉京偏殿，享天界日月精華最足的地方，可那地方原本是我的。
「玹月，你看不到月色，讓給山瑤吧，她在人間替本君失了凡胎肉體，不入輪回。」
我躲在窗子後面，怯怯地問：「那神君，也會與她靈修嗎？」
青離沉默了。
我突然從窗子外爬了進來，撲倒在那女子身上，撕碎了她的衣裳。
我不知道該說什麼。
我隻是止不住地流淚，止不住地扇她耳光。
直到青離從地上把小小的我拎起來，關在夜色裡，那雙黑色的眸子裡含著怒火。
「玹月，本君天地之間隻能與你靈修，你別鬧了！」
「此次歷劫遇魔道，本君傷了元神，是山瑤舍了命護著本君脫險。」
我縮在角落裡，淚水滴答滴答地滾落在星辰裡。
他終究還是心軟了，握著我的手：「月兒，等本君修好了山瑤魂魄，就送她入輪回。」
既然最終都要送她走，那為什麼要把我住的地方讓給她？
我委屈地往前一移，伸出小手指與他拉鉤。
「神君，拉鉤鉤，不許騙月兒。」
4
數日昏睡，青離從未來看我一眼。
再睜眼，我在銅鏡中看到了自己，也看到了山瑤。
她果真生得明豔嬌俏，楚楚可人。
最是那雙眼睛，黑瞳剪水，誘惑人心。
她嬌滴滴地咬著嘴唇，擺出一副我見猶憐的模樣。
「玹月，謝謝你。」
「沒有你的夜眼，我就成了瞎子了。」
我微微垂著眼，一言不發。
她微微仰起脖子，捏著我的下巴，得意又矯揉造作地說：「你這張臉還真是好看，可惜了，你這輩子都看不到自己長什麼樣。」
「陪了神君三千年又怎麼樣，還不是靠我這雙眼睛？」
我死水微瀾的心底，泛起漣漪。
我爬到她身邊，扯了扯她衣角：「你剛剛說什麼？」
「靠什麼眼睛？」
我下意識地去看她的表情，她面容轉為陰狠，冷笑一聲。
「神君沒有告訴你嗎？」
「他早膩了你了。」
「他想換個人與他靈修。」
「可欲望之眼長在你身上，唯一的辦法，隻能是剜出你的雙眼，拿給我用了。」
她的指尖滑落在我眼角，隨即哈哈大笑。
我咬緊了嘴唇，渾身顫抖。
眼睛越睜越大，淚如潮水般湧進了我的眼眶，最後如潰河之堤滾落星海。
原來，他們在演戲給我看。
青離，你好狠的心。
看她笑得如此猖狂，我不打算告訴她，凡人用了夜眼，隻會反噬神君靈力。
靈修一日，折損百年。
靈修百日，神根俱損，仙元散盡，灰飛煙滅。
這是夜女的秘密，我冷冷地掀起眼皮，朝她悄悄比畫了一個「噓」的手勢。
「別告訴其他人夜眼的秘密。」
「這玄都玉京有好多喜歡神君的仙娥，你搶走的東西自己好生保護。」
我狡黠一笑。
她的笑容忽而凝固在了那張如花小臉上，身形一顫，強裝鎮定。
「臭瞎子！神君永遠都不可能與你靈修了！你還不趕快滾出玄都玉京！」
我淡淡一笑：「不用你提醒，我過幾日就去和神君辭行。」
夜女離開九重天，唯一的辦法就是跳誅仙臺。
一旦跳了誅仙臺，見天地，見萬物，也從此沒了情愛。
5
我在偏殿靜養了十日。
青離與山瑤在我眼皮子底下月下偷歡。
他們都以為我看不見。
山瑤扭動腰肢，如水蛇般纏繞在神君身上。
動情時，青離喜歡捂著她的嘴唇，悄聲說：「瑤兒，不要喊，玹月在旁邊呢。」
密密麻麻的細汗滴落在雜亂無章的床榻，山瑤抽動著肩膀，狠狠地點頭。
可他們不知道。
夜女失了夜眼，不光會斷情絕愛，還會長出一雙可抵天地戾氣的靈瞳。
五日後，我長出了一雙新的眼睛。
鯤鵬之淵，蓮落花開。
從前青離從不帶我去看，如今我可以自己去了。
我踉跄著走出殿外，沒注意撞上了一身白衣。
青離一愣，隨即抬起手輕輕拂去我眼角的淚水，將我攬入懷中。
「月兒，怎麼不多躺會兒？」
低沉溫柔的聲音裡，倏然多了幾分生疏。
原來是他。
我慢慢推開了他。
出人意料的抗拒，使他低頭皺眉看了我好一會兒，站在我面前，想要再次來抱我。
「月兒，怎麼了？」
我抬眸望著他，神情滯了一瞬。
與他靈修三千年，從未見過他真容，原來他長得如此這般好看。
唇紅齒白，劍眉星目。
可我還是後退了一步，拉開了與他的距離。
他笑了笑，上前來解釋：「月兒，你不要怪本君，再過三日山瑤的魂魄就修好了，本君即刻送她回人間。」
「本君知道你心裡有怨氣，可是本君已經答應隻與你一人靈修。」
「月兒該適可而止了。」
說完，他上前來吻我。
我「哇」的一聲吐出了一口夜氣，低著頭，雙手覆在他腰間，推他出門。
他抓著我的手，神色僵住了幾秒，微微帶著怒氣：「玹月，住手！」
我偏不住手。
我將他趕出了門，「嘭」的一聲將他關在外面。
他的神力正在潰散，周身布滿了夜氣，過不了多久他就會魂飛魄散了。
好不容易擺脫了夜氣，我不想沾染半分了。
「咚咚」的敲門聲一陣一陣傳來。
青離臉色陰沉可怖，目光幽深如古井。
聲音含著慍意，冷冷地傳來。
「玹月，本君最討厭仙子爭寵的手段。」
「別以為你以退為進，本君就會心軟。」
「若再如此，本君隻能將你送入輪回，再不入九重天。」
話音一落，我猛地推開了門，與他目光交匯。
我站在他面前，一字一句，句句戳心：「就依神君所言，下凡塵，再不入九重天。」
6
青離怔愣了好一會兒，才緩過神來。
「你，」他颀長的身體壓了過來，「何時能看見的？」
我淡淡地看了他一眼，他眼底又意外又心虛。
未等我回答，他不顧我掙扎，打橫將我抱到了床榻。
「玹月，你我已經一月未靈修，本君想你了。」
他輕輕地吻上我的唇。
我以為我會歡喜，結果我心中毫無波瀾。
他身上的菡萏香已經開始變淡，夜色潑墨般席卷他的精元。
「放開我。」
我冷冷地推開了他。
青離頓住，眸底閃過不可置信。
他抓住我的手，臉色驚人地難看：「玹月，你都看見什麼了？」
我淺笑回道：「你們做了什麼，我便看見了什麼。」
青離面上一僵，渾身不自在地理了理袖口。
他攥住我的手，語氣輕了又輕：「月兒，你誤會了。」
「夜眼在山瑤身上，你也知道，本君一日不靈修，神力虛弱。」
「為了三界，為了蒼生，本君是迫不得已的。」
我不為所動，看著他袖口的花紋，陷入了神思。
他身負神力，每次除魔都耗盡半身修為。
夜裡回來，鹑衣百結。
我會偷偷將他壞了的衣服藏起來，私下與補衣仙娥討教刺繡。
仙娥笑我，「玹月看不見，被針扎了手可不許哭哦」。
我總是痴痴傻笑，一學便學了千年。
扎破了十根手指頭，終於摸著綢布紋理也能替他補好邊邊角角。
眼見他穿著我悉心縫補的衣服，與其他女子日夜歡好。
我抿了抿唇，語氣陡然變得高亢。
「青離，我什麼都看見了！」
「我什麼都知道了！」
「你膩了我，要換一個人靈修，我已經如你所願，將夜眼給她了！」
「你為什麼還要來招惹我？」
說出真相的我，泣不成聲。
青離臉色灰青，他顫著嘴唇嗫嚅了一下，眸底的心疼一閃而過。
語氣依舊冷淡道：「玹月，山瑤救了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