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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徽夢 3081 2025-02-28 16:44: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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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一輩子辛勤勞作,供養父親、供養丈夫、供養孩子——都是一場空!


    雨淅淅瀝瀝而落,有人在雨中旋轉、跳舞,他們親吻著大地,張口接著雨水,慶賀著荒年來之不易的雨露。


    終於下雨了。


    雨,是老天的賜福,也是母親的恩降。


    春雷陣陣,過了這個春天,我就十四歲了。


    可惜,阿娘看不見了。


    34


    我安葬了阿娘的屍首,記下地方,暗暗發誓。


    來日,若我還活著,我定要將她帶回徽州。


    路上遇見個外地的藥商,他在此地急得團團轉。


    我熟讀輿地志,替他指了路。


    作為報酬,他給了我十個饅頭。


    及至離別,我忽然問道:「大人,我見你的東西都已賣得差不多了,怎麼後頭還裝著貨物?」


    「啊,那是黃柏和大黃,其他藥材都賣了,唯有大黃千餘斤無人購買。」


    我想了想:「要價幾何?」


    「賤賣了,隻要十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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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要了。」


    衣裳內側縫著的銀子,恰好隻有十兩。


    「你?」商人左右猶疑,嘀咕著看著我。


    「正是,我是歙縣方家的,賢兄若不信可去一問。」


    「是了。」他又喜笑顏開,「我雖沒結交過方家,卻知道蕪湖的高家。」


    「如今世道亂,得多防著些,小友見諒。」


    「賢兄想的是。」


    我言簡意赅,卸了貨物就走。


    運貨的骡子,我也買走了。


    幸而遇見的是有交情的,能讓利幾分。


    這些貨物,運不了多久,甚至出不了舒城。


    藥商有些嘀咕,卻也不解。


    待他走後,我輕撫著藥材。


    囤積之道,極能知物,善用奇勝,其贏得過當,愈於婺遠時。


    旱災,飢荒,流民後便是大疫。


    果不其然。


    數日後,舒城疫疠流行,急需黃柏,大黃治病。


    二藥供不應求,價格猛漲。


    我適時拋售。


    連本帶利賺紋銀五百兩。


    從前得心應手的本事,如今又做成了,卻是一地茫然。


    35


    合州城。


    值此兵家必爭之地,終於消停了許多。


    朝廷派來的官兵維持秩序,疏通難民進城。


    我排在裡頭,守城的官兵問我:「有路引嗎?」


    「有……」


    路引,這是最重要的東西。


    倘若沒有這個,路上便沒有那麼好走,所謂堅壁城野,也變成了豺狼野獸。


    「咦,徽州府歙縣人?」他道。


    「有什麼問題?」旁邊人問。


    「沒什麼,隻是這個小子的來歷,竟然同葉大人有些關系。」


    葉大人?


    聽見這個稱謂,回憶漸漸籠上心頭。


    歙縣人士,朝廷新貴,難道是……


    還未容我多想,便進了合州城。


    城內,秩序井然,偶有富家施粥之處,也是一派清靜。


    這些應當都是此地官員指派的。


    難道,當真是葉銘臻不成?


    我心中燃起一絲去找他的希望。


    轉瞬,卻又放下了。


    今日我褴褸,他為官,再相見已很不合宜。


    昔年一起在德啟公舊宅裡分食飯團的情誼,也在這麼多年的時光裡消散了。


    就算是再見了,又能如何呢?


    說不定,他已娶妻生子。


    說不定,他已並不是我所識的那個葉姓少年。


    好在,我還有銀錢。


    錢,在安穩的地方,是個好東西。


    有了錢,我換了一身行頭,泡了香湯,洗去了一身汙濁。


    量衣時,我發現自己瘦了許多。


    可更多的人,死在那場大疫裡。


    叛軍在此盤踞半年,久攻不下安慶、合州,終於顯現頹勢。


    朝廷派來的官員都是當今朝廷的新貴,是陛下的心腹。


    與之同時,秋闱仍要準備。


    因而,我所見到的第一個人,竟是曾經的汪教諭。


    或許,如今該叫他汪學正了。


    教諭是九品官,而學正卻是正六品。


    這些年,他耗費了一番功夫,終於從微末爬上來,面色也滄桑了許多。


    他問我七叔母如何。


    我說那年走散了,便再也沒見過。


    汪學正嘆息一聲:「戰亂無情,如今朝廷也騰出空來,該下手了。」


    我問他,今年的秋闱還照常嗎。


    汪學正答:「按都指揮使的意思,叛亂今年夏天應當就能停。這是陛下即位來的首次科考,他不想因此而停廢。」


    而後,又道:「你大哥也在合州城內,他近來讀書很認真,我看過他的文章,說不定能中舉。」


    我抿了抿唇:「我從前和他說過許多難聽話,再見已很不合宜。」


    「去見見他吧,你的生父為了供他在荒年讀書,累死在何家的田莊上;你姐姐被夫家打得不成樣,卻仍給他塞銀子。現在也不知所終,他心裡也很不好受。」


    「去看看他吧,秋闱在即,他卻整日渾噩,若是考上,說不定於你有利。」


    汪學正話說得不分明,卻有暗示之意。


    「我聽陛下的意思,是要改開中運鹽之法,屆時官府有人也好。」


    開中法?


    這正是四叔起家的法子。


    我心頭微動。


    如今手上隻有四百兩紋銀,再起家容易,可戰火過後千瘡百孔,生意沒那麼好做。


    我朝他道謝:「晚輩知道了。」


    世事總是這樣兜兜轉轉,想見的人見不成。


    刻意躲著的人,卻總是見得到。


    我有意去見我大哥,誰知,竟碰到了葉銘臻。


    書院前的那棵大槐樹下,我與他相顧無言。


    我記得狀元坪的村口也有這樣一棵大槐樹。


    幼年時,我總愛爬上槐樹的枝丫,朝他揮手。


    「阿嫂說槐花蒸飯又香又甜,葉銘臻,我們採些槐花回家去吧。」


    他很無奈,又捉不住我。


    「小瑾,小瑾,你快下來!」


    後來,槐花落了滿地,我撿了起來,做了好幾個香甜的夢。


    此時此地。


    槐花仍在,人卻不似當年。


    我與他同時出聲。


    「你……」


    「你——」


    倏然笑出,卻又不知該說些什麼了。


    36


    他如今在朝野之中名聲不大好。


    和官宦走得近,不是直臣的路。


    我和他自幼相識,知道他心中的決斷,也明白有的事不必再勸。


    我隻問他:「你還記得那年的仁、義、禮、智、信嗎?」


    葉銘臻一身官袍,人愈發肅整如玉。


    他點頭,輕輕道:「我省得的。


    「你放心,這麼多年,德啟公的教誨我從未忘記。」


    德啟公教了我們什麼?


    地脊栽松柏,家貧子讀書。


    微言大義、做人的道理,都在四書五經裡了。


    我朝他點點頭:「我信你。」


    一如那年,他在槐樹下接住了我。


    我也同他說:「我信你。」


    此時此地,尤勝當年。


    我沒見到我大哥,他的同伴說他去城外廟裡清修讀書了。


    同時,也為我阿爹阿娘祈福。


    我至今沒告訴他阿娘的死訊。


    我終究是心軟了一瞬。


    留下夠他讀書的銀兩,我想,待到他考完就告訴他真相吧。


    叛亂平定,幾經周轉,我又回到了徽州。


    昔之門楣光燦者,今則金碧凋殘矣。


    昔之居氣養體者,今則意懶神灰矣。


    戰後重建,頗為繁難。


    在縣丞的暗示下,我毫不猶豫地將這些年的積蓄悉數捐了出來。


    從前的親人都不在了,我才十四歲,還有很好的未來。


    許是其他人捐得都沒我多,兩淮之內,我居然也跟著輕輕謀了個嘉獎。


    陛下贊我,實為女中英傑。


    我也因此名震兩淮。


    家中的生意好做了許多,我亦開始了販運之路。


    一路走,一路尋找當年的親人們。


    七叔在破舊的縣城被找到,他沒了一隻手掌,卻死死護住了七叔母和蘭芝。


    我找到他時,愧疚得流出了淚。


    他卻寬慰我道:「沒關系,傷的是左手,右手還能撥算盤。」


    四叔和阿青嫂是自己回來的。


    他們的關系還是不鹹不淡,相交如水。


    也許,在禮教的束縛下,他們再也不會找到那樣一個世外桃源。


    也是這年,開中折色制開始了。


    朝廷下敕令,允許商人以銀易引獲得商品鹽,免除赴邊納糧之苦


    餘鹽開禁,持有鹽引的商人可以直接從灶戶的手裡買補餘鹽。


    這便保證了充足的貨源,免除了守支之苦,也成為兩淮鹽商牟取厚利的有利之機。


    我在十五歲那年正式踏入兩淮鹽業。


    因捐納有功,又有四叔打的根基在,我販鹽很是順利。


    汪學正悄悄問我:「你背後是不是有人?」


    我笑著道:「不知道。」


    其實我是知道的。


    問清了相熟的人,其中關竅,我一下便想通了。


    當今陛下身邊的紅人當數葉銘臻。


    有他在其中斡旋,我成為江南總商,維護榷鹽,倒也是個很不錯的人選。


    37


    當今陛下疑心重。


    因而葉銘臻屢受重用,朝廷舊臣被疑兩心,削的削,砍的砍。


    而太監,作為天子家奴,卻很受重用。


    兩淮鹽業積累甚重,陛下不放心曾經的富商大賈。


    聽聞葉銘臻與我有少時同窗之誼,很是感興趣。


    恰好蒙他開天恩,下江南。


    我那時已在揚州置辦了庭院,為交際往來,修得很是恢宏富麗。


    陛下便落榻於我的夢園。


    流水般的銀子使進去,哄得龍心大悅。


    他酒後便定了:「你,便為江南皇商。」


    如此,在我十五歲之年,我冠以皇商之名。


    算來算去,竟也是女子之身助益了我。


    正是疑心病重,才不願意江南士族坐大。


    我一個女子,無根無基,身若浮萍。


    既無父母,又無雙親。


    恰恰符合他對「刀」的要求。


    而他的另一把刀,則是葉銘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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