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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野有蔓草 4749 2025-03-06 15:28: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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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他會是什麼表情?


    15


    其實我也有些不明白。


    都說人死後,要麼前往極樂世界,要麼輪回轉世。


    可如今,我卻被困在這偌大的東宮裡,像綁在他們身上的風箏,被迫看著他們的一舉一動。


    為什麼啊?


    胃裡一陣翻江倒海。


    我不想再看了。


    思緒混沌,我不由自主地飄到湖邊。


    湖面平靜,荷香十裡。


    沒人知道,湖底正躺著我的屍體,一群鯉魚正歡快地繞著它遊來遊去。


    我有些擔憂,絮絮叨叨:「別啃我,別啃我,別啃我。」


    不知道是不是我常蹲在岸邊投喂它們的緣故。


    它們像能聽懂我說的話,真的離我的屍身遠了一些。


    「小魚兒啊小魚兒,看在我經常喂你們的份上。」


    我試探地問:「幫我把繩子啃斷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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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鯉魚又繼續歡快地繞著我的屍體遊行。


    捆著我的繩子一層又一層。


    它們啃啊啃,啃啊啃。


    啃到一張嘴,就冒出縷縷血絲。


    「算了,別啃了。」


    反正我已經死了,還奢求什麼入土為安,為難這一群小魚呢?


    16


    我意興闌珊地飄回書房,卻發現阿姐已經不在這裡。


    我有些吃驚:這麼快?


    裴淮在床笫之間天賦驚人,今日卻隻維持了一炷香的時間。


    實在讓我刮目相看。


    他正坐在案前,骨節分明的指節輕扣桌案。


    案面上,是阿姐偽造我字跡寫出的那封信。


    他終於發現端倪?


    我頓時來了興致。


    阿姐並不知道,裴淮並不允許我踏入書房。


    我一向聽他的話,怎麼可能將書信放在這裡?


    再者,雖然她模仿字跡的功夫爐火純青,但仍然存在破綻。


    指節輕擊案面的聲音驀地停住。


    裴淮像是想起什麼,開始四處翻箱倒櫃。


    蒙塵已久的木盒跌落,激起塵埃晃蕩。


    裡面裝著的畫卷滾出來,散落在地,七零八落。


    裴淮身形一頓,畫卷徐徐展開。


    燈火葳蕤,提筆作畫的他。


    春光正盛,湖心亭垂釣的他。


    大雪漫天,圍爐煮茶的,我們。


    每一幅畫卷的右下角,都用極漂亮的簪花小楷寫著:杜慢。


    而案上書信,卻赫然寫著。


    杜蔓。


    17


    成親第二日,需進宮拜見皇後與天子。


    我起了個大早,妝容變來變去,身上的衣物也換了一套又一套。


    「這套就好。」


    裴淮有些哭笑不得:「父皇與母後不是吃人的妖怪,蔓蔓,別怕。」


    我咬著下唇,還是緊張:「如果我一時嘴快,說錯話了怎麼辦?」


    「那就慢一些。」


    裴淮低笑:「怕什麼?有孤在。」


    那就慢一些。


    我念念有詞,慢一些,慢一些。


    我是杜慢,慢一些的慢。


    不自覺將心中所想的脫口而出,馬車裡,裴淮被逗得啞然失笑:「蔓蔓,你實在太有趣。」


    當夜,床幔落下,喜燭搖曳。


    我小聲:「殿下,慢、慢一些。」


    裴淮卻一反常態,身下力道不減,笑得頑劣:「孤偏不。」


    他又說:「蔓蔓,你成日喊孤慢一些,該改叫慢慢才是。」


    這日以後,凡是為裴淮而作的詩畫,我的署名,都幹脆改成了杜慢。


    閨房之樂。


    阿姐不知道這件事,自然就露了破綻。


    18


    裴淮握著畫卷的手好像在顫抖。


    他喚來影一:「去查,太子妃究竟去了哪裡?」


    「是,殿下。」


    我冷眼看著,對他說:「查到又如何?


    「如果查到是你的心上人殺了我,你難道還會為我報仇不成?」


    可是,裴淮聽不見。


    疾風驟起,門窗被吹得哐啷作響。


    我飄在空中,一陣恍然。


    原來,我心底還是恨的。


    恨他識人不清,錯認阿姐為恩人。


    恨他明明心中有阿姐,卻對我曲意逢迎。


    恨這兩年,他明明有無數次開口道破真相的機會,卻仍舊選擇欺瞞。


    也恨我自己。


    杜蔓,你可真傻啊。


    怎麼就,輕易被騙了呢?


    19


    十日後的午時,有下人跌跌撞撞地跑進來,跪倒在裴淮身前。


    「殿下,蓮花池裡有具女屍,身、身份尚且不明。」


    裴淮驀然起身,打翻茶盞。


    連滾燙的茶水濺上指尖也渾然未覺。


    我的屍身?


    我一路跟著裴淮飄過去。


    湖面上,漂浮著的女屍被泡得渾身發脹。


    遠遠聞見的氣味令人作嘔。


    一旁還有幾條力竭而亡,翻著肚皮的鯉魚。


    我眼前一熱,不由喃喃:「真傻。」


    下人正要下湖打撈,裴淮卻抬手攔住。


    他沉默地跳進湖中,指尖帶著不易察覺的顫抖。


    離得近了,方才發現屍體面容可怖,眉眼已經模糊。


    但可以確定,身上穿著的,並不是我的衣物。


    裴淮頓時松了一口氣,眉眼倦怠:「清點府上婢女,看少了誰。」


    「阿淮,不必了。」


    遠處,阿姐挎著食籃,緩步而來。


    柳眉輕蹙,似在哀嘆:「這是我身邊的婢女,那日著急忙慌地下水救我,卻再也沒能上來。


    「阿淮,可否將她的屍身交由我處理?」


    20


    為了防止屍身某日浮出水面,因衣物被人認出。


    阿姐早命那暗衛更換下我的外裳。


    一切,天衣無縫。


    裴淮自然認不出我的屍身,沉默半晌,最後說:「倒是個忠心護主的。」


    隻有我飄在空中,顫著唇:「不要。」


    不要把我交給阿姐。


    她不會好好對待我的屍身,更不可能讓我入土為安。


    我的靈魂無法安息,是否就因為這具屍體沒有安葬?


    不要給她。


    我喊著他的名字:裴淮,裴淮。


    算我求你了。


    可裴淮聽不見。


    他揉了揉太陽穴:「那屍身就交由你,好生葬了吧。」


    「就知道,阿淮對我最好啦。」


    阿姐頓時眉開眼笑。


    低頭看向屍身時,嘴角陡然垂下來。


    面容比我的屍身還要陰森可怖。


    「死了還不能安生。」


    趁著裴淮走遠,她低聲咒罵:「真是晦氣的東西。」


    21


    如我所料,阿姐果然不打算將我好生安葬。


    她命暗衛在京中四處尋找能人巧匠。


    「上元節將至,我要做一根最好看的玉燭。」


    櫻桃似的小嘴報出來的,卻是我的身高。


    「就叫美人燭吧。」


    將人融進玉燭裡,可不就是人燭嗎?


    一旁的小翠顫著唇俯身低頭,掩住驚駭的神色:「小姐果真聰慧。」


    阿姐得意一笑。


    我彎腰去抱地上的屍身,透明的手卻兀自穿過身體。


    徒勞無功。


    「小姐料事如神。」


    暗衛落地,穩當地跪在她身前:「殿下果然派人去查了太子妃的去向。」


    22


    「查到了,太子妃已快馬出京,一路南下。」


    影一低頭,恭敬地雙手奉上竹冊。


    根據竹冊記載,沿途的錢莊都有我本人支取銀票的記錄。


    換句話說,我並沒有失蹤。


    信的落款改變,也許隻是因為我下決心斬去從前的一切。


    握著竹冊的指尖登時發白。


    裴淮閉了閉眼。


    「暗中把她找回來,不要被人發現。」


    「殿下?」


    影一神色難掩驚訝:「興許是她發現殿下心中另有其人,這才自覺離開。


    「這不是正巧合了殿下的意嗎?為何又?」


    裴淮聲音冰冷:「影一,你僭越了。」


    影一頓時低頭:「是,屬下會自行領罰。」


    可他們不知道,一路下江南的人並不是我。


    阿姐收買了人冒充我,沿途前往錢莊支取銀票,造成我南下的假象。


    真正的我,早就被她融進了花燭裡。


    屍骨無存。


    她啊,一向這麼聰明。


    23


    三日後,人燭制作完成。


    阿姐滿意地撫著燭身,口中低聲喃喃:「你看,這就是搶我東西的下場。」


    幼時,是被迫咽下的骯髒糕點,狠狠甩在臉上的掌摑。


    現在,是我的命。


    裴淮讓影一去查我的下落,在她的意料之中。


    但她還是不高興:「你走了便走了,他竟然還要分心思到你身上,賤人。


    「還好,你死了。


    「阿淮心裡,隻能有我一個人。」


    她恨恨捏著人燭,直到人燭因手心炙熱的溫度微微變形。


    「大婚之日,我就將這你放在喜帳前,讓你好好看看。


    「究竟,誰才是這東宮之主。」


    24


    大婚之日?


    刺客餘黨還沒有抓全,此時成親,阿姐不就成了活靶子?


    這可違背了裴淮娶我的初衷。


    這些時日我才想明白,他娶我,是為了保護阿姐的安全。


    我越受寵,阿姐便越安全。


    我本以為裴淮不會點頭同意這門親事。


    可聽聞阿姐的建議,裴淮卻風輕雲淡地點頭:「也好。」


    是時候讓一切回到正軌。


    阿姐聞言,唇畔的笑意怎麼也掩飾不住。


    隔日,消息傳遍京中。


    「前太子妃入主東宮兩年,奈何一無所出,被太子殿下厭棄也是難免。」


    「但這也忒難看。」


    茶館裡議論聲竊竊。


    「庶女做了太子妃,休棄後讓嫡女頂上。兩女侍一夫,可算是讓侯府玩明白了。」


    「惹人恥笑。」


    「有誰知道,其中可有隱情啊?」


    這件事在京中鬧得沸沸揚揚。


    卻絲毫沒有影響到阿姐的心情。


    祖母褪下腕間的翡翠玉镯,贈與阿姐。


    大夫人更不必說,給阿姐準備的嫁妝足足有六十六抬。


    阿娘更是熬著燈,紅著一雙眼為阿姐繡蓋頭。


    侯府上下一片,喜氣洋洋。


    與我出嫁時是截然不同的景象。


    她們笑著,鬧著,恭賀著。


    沒人在意,和離之後,我去了哪裡?


    25


    大婚這日,很快到來。


    紅紗袖帳掛滿整個東宮,阿姐身著鳳冠霞帔,緩步而來。


    琴瑟在御,莫不靜好。


    裴淮頭戴冠玉,峨眉星目,卻面沉如水。


    看起來並不高興。


    「一拜天地。」


    語調尖尖兒的近侍高聲唱禮:「二拜高堂。


    「夫妻對拜——」


    就在此時,變故突生。


    潛在賓客中的刺客揭破偽裝,蜂擁而上。


    刀光劍影,衣袂紛飛。


    卻被早就埋伏好的親兵團團圍在中央。


    裴淮並不慌張,淡然下令:「留活口。」


    眼見生路將絕,對武功一竅不通的阿姐自然成了包圍圈的突破口。


    可裴淮卻沒有如她想象中,將她完好地護在身後。


    阿姐驀地掀開蓋頭,不可置信:「阿淮?」


    「別這麼叫孤。」


    裴淮神色厭惡:「杜琳琅,你冒認蔓蔓的功勞,全無愧疚。


    「那這危險,便也替她擋了。


    「說,蔓蔓被你藏在了哪裡?興許孤還能留你一命。」


    26


    「留我一命?留我一命!」


    阿姐仰天大笑,差點笑出眼淚:「阿淮,你這醒悟是否來得太晚了啊?」


    阿姐並不是沒有露出端倪。


    可裴淮憑著救命之恩偏信於她,更從未想過探查。


    直到我失蹤,那封不該出現在書房的,署名不對的信件。


    「現在想起找她?」


    阿姐收了笑容,聲音冷冷:「與我做下出格之事的是你,傷她心的也是你。


    「可憐我的妹妹,到死,也不知道自己懷了你的孩子。」


    孩子?


    我恍然撫上小腹。


    是了。


    那日阿姐之所以在湖邊忽然發狂,不由分說地命人將我殺死。


    是因為她邀我下月踏青。


    而我以剛懷有身孕的理由拒絕了。


    「身孕?你有孩子了?」


    地轉天旋。


    阿姐的面目霎時可憎:「你也配——」


    撲通一聲。


    我被死死地摁在湖中。


    窒息感鋪天蓋地湧來。


    直到我身體冰冷,再也沒有了呼吸。


    27


    「她不可能死。」


    裴淮壓著怒意,眉眼陰鸷:「杜琳琅,你將蔓蔓藏到哪裡去了?」


    「藏哪?殿下不是親手將她的屍體交由我處置的嗎?」


    刺客餘黨很快被一網打盡。


    阿姐冰冷的聲音理所當然地響徹殿中:「就在我們的新房裡,殿下,敢去看看嗎?」


    裴淮握著長劍, 仿若修羅。


    一腳踹開喜房的房門。


    喜榻旁,立著一隻約六尺高的玉燭。


    「蔓蔓。」


    他陡然失了平靜, 像抱著浮木的落水之人, 唇角顫顫:「這不是真的。


    「她不可能死!」


    他揪起影一的領子:「你說的, 蔓蔓是去江南散心了。」


    怎麼會死在後院中?


    死在, 自己的身邊?


    他「嘭」的一聲將阿姐丟出去,阿姐頓時被摔得五髒六腑都在發疼, 直直吐血。


    裴淮一字一句:「把蔓蔓還我。」


    28


    他當然找不到我。


    我的屍身早已完美地與玉燭相融在一起。


    但裴淮像是無法面對這件事,仍固執地命令影衛尋找我的去向。


    仿佛我還活著。


    我就飄在半空中冷眼看著。


    看著他將刺客餘黨一網打盡,嚴刑逼供。


    看著他偽造證據,誣陷侯府通敵叛國,抄其滿門。


    將阿姐與那些刺客一起,點了天燈。


    「蔓蔓, 不該是這樣的。如果早知道救我的人是你, 就不會有這樣荒唐的事發生了。


    「那時我看著你瘦弱的背影, 便在心底暗暗發誓, 要一輩子對你好。


    「可恨我是個眼瞎的, 竟然將那樣心腸歹毒的人認作了你。一招棋錯,滿盤皆輸。」


    太子手段狠厲,無仁愛之心,震驚朝野。


    又接連數月不理政事。


    彈劾他的奏章,登時堆滿御史臺。


    月下,裴淮低頭喝了口酒。


    銀華傾瀉似水, 他起身, 搖搖晃晃地回到寢殿。


    寢殿中, 玉燭高約六尺, 面若桃花美人。


    他笑著點燃玉燭:「蔓蔓, 我來陪你了。」


    殿中頓起大火。


    濃煙滾滾,我卻覺得身體愈發輕盈。


    耳畔,似有縹緲的聲音傳來——


    「杜蔓, 你可願重來?」


    29


    永和十三年冬,皇家獵場。


    再睜眼, 是前世的那場叛亂。


    裴淮聽見從自己胸腔裡發出的巨大轟鳴:「撲通、撲通。」


    他瘋狂地往旁邊的深山裡衝。


    熟悉的林景, 熟悉的灌木叢。


    都不知道他與阿姐,還有這層關系。


    「(又」可他站在這場大雪中等了又等。


    記憶裡的那個人。


    卻沒有來。


    30


    「菩薩保佑,幸虧琳琅沒有出事。」


    阿娘跪在佛堂前, 雙手合十。


    又轉過來看我:「一會兒和你阿姐道歉去。」


    「道歉?」


    我抬頭, 內心平靜:「我隻是不想去而已,何錯之有?」


    阿娘登時沉下臉色:「歪道理一堆。她沒有受傷,你才能道個歉就了事。若是她受傷,看你怎麼賠!」


    嫡庶有別。


    又是嫡庶有別。


    我並不辯駁,身邊, 下人跌跌撞撞地跑進來:「夫人,完了,小姐完了。」


    此次圍獵遭刺, 太子不幸身故, 天子震怒。


    下令追責那些隻顧著自己逃跑的官眷。


    阿姐, 也不能幸免。


    從此,我就是侯府的唯一嫡女了。


    阿娘喜上眉梢,卻沒注意, 我握著一株狗尾巴草早已出府。


    野有蔓草,火燒不盡,春風吹。


    又生。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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