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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常記溪亭日暮 3391 2025-03-18 14:52: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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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哪怕強勢如元山君,也覺得自己身在異鄉為異客。


    每逢佳節倍思親。


    就在我沉思之際,小姐注意到了我嘴角的傷口。


    她伸手撫過,手指尖都在顫抖。


    她逼問我發生了什麼,誰敢打我,她去告訴元山君,去告訴老爺,為我做主。


    我沉默了好一會兒,雨聲漸重了。


    霧氣更濃後,周遭園景看不清晰,倒有那麼一瞬,仿佛我仍舊陪著小姐,在元府的錦棠園裡瀟灑度日。


    那時她也常說:「你在我這兒,誰欺負你,便是欺負我,我定會為你做主的。」


    可我此刻,咬咬牙,隻能回她:「是老爺打的……」


    她做不了主了,好看的杏子圓眼耷拉下去,眼眶很快便紅了。


    她的愁思,便是從離家開始,一絲一縷,如繭將她裹挾的吧。


    小姐在雨幕前緊緊抱著我哭:「你向來是個機靈的,我知道你全是為了我,故意喚他姑爺,還常常不肯與他同房。


    「但不似在元家,我實在護不住你,為了性命,你從此可改了口吧……」


    她狠勁兒搖了搖我,豆大的雨水砸在我的手背上,一點溫熱,燒灼我的良心。


    「權當為了我,無病無災地陪陪我……」


    那時,小姐有了身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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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短暫地開朗了很多,試圖寄希望於下一代,所以還能說出要我陪陪她的話。


    可我後來竭盡全力做到了,她卻先食了言。


    7


    我聽了小姐的話,並且也想著和小姐一樣,此後便寄希望於她肚子裡的孩子,所以老實了好一陣子。


    連元山君也打量我,笑眯眯地說道:「盈秋姑娘開竅了。」


    闔府上下一心,沒有一個刺頭,老爺萬事省心,這自然是當家主母想要的局面。


    可我沒能老實太久,便在入了秋後,又惹了老爺不快。


    小姐的孕肚漸顯了,平日裡多走一走都勞累,我們好生照顧著,連茶壺都不準她提。


    何曾能想到,老爺居然在此時,留宿在了小姐房裡。


    我為小姐守夜,隔著山水畫屏,聽到老爺油膩的聲音:「女子有孕三個月後,胎象便穩固了。你此時月份不大,正是有意趣的時候……」


    我的拳頭不知何時攥得緊緊,指甲掐進掌心。


    我抬眸瞥了眼桌上的果盤,那裡邊有一把削果皮的小刀。


    羞憤之下,我反應過來時,已將那把小刀攥在了手裡。


    卻聽聞小姐驚叫一聲,哭得涕泗橫流。


    接著老爺便喝罵了聲「腌臜東西」,然後拎著褲腰帶、皺著眉頭走了出來。


    昏黃的燈臺前,我匆匆向老爺行了個禮。


    他瞪著我,在我要衝進去看小姐時,一把掐住我的臂彎。


    「是不是你個娼婦教的她那般?」


    我一頭霧水,不知該點頭還是搖頭——


    我尚不知,小姐為了避開老爺,居然故意屙在了榻上。


    幹幹淨淨的端淑千金,若非被逼到絕境,又怎會舍了學了一輩子的禮數,做出這樣但求自保的事。


    眼看著老爺的巴掌要落在我臉上,蘭葉的聲音自門外響起:「老爺,我是周姨娘院裡的蘭葉。姨娘說她身子不爽,想請老爺去調理調理。」


    蘭葉啊,便是當初被周小鸞帶著一起爬上老爺床榻的丫鬟。


    她學足了這一套,既為主子謀高招,也為自己掙前途。


    她後來可比周小鸞混得風光:她一胎生了兩個兒子,老爺高興得當晚就給她賜了獨院居住。


    若非元山君護著,隻周小鸞這對主僕,也能將我和小姐磋磨死了。


    不過那一晚,雖是爭寵,可蘭葉倒是無意之間救了我。


    所以爭著搶著的,老爺的那一點點偏寵,也不見得就是多寶貴的好東西。


    至少,在老爺放下狠話,說他在小姐生產之前都不會再踏進我們院中,要我們嘗嘗被冷落的滋味時,我與小姐反倒都松了一口氣。


    那晚我為小姐換好床褥衣衫,她始終坐在一側的軟椅上,不言不語。


    她不哭不鬧,像具行屍走肉。


    我怕得很,將自己的衣裳披在她的身上:「小姐,我命紅兒去燒了熱水,等下幫你清洗身上的汙穢,好不好?」


    她下意識低頭看了一眼,本就灰白的臉,越發沒了血色。


    她突然狠勁抓住我的手腕。


    「盈秋,我自己洗,好不好?」


    她一邊說這話,一邊流下眼淚。


    大夫幾次來看,都勸她少動哀思,要愛笑、多笑。


    可這怎麼笑得出來呢?


    她在家中時,爹娘視她如掌上明珠,兄弟姐妹團結友愛,來往皆是禮敬有加的賓客。


    她從小就被教說,夫君是頂梁柱,是她賴以生存的靠山。


    可這靠山,當真如一座山一般,壓得她要窒息。


    那晚,元山君在很深的夜裡趕來了。


    應當是臨時聞訊而來,隻披著單衣,卸了妝、未梳發,看著較平日裡和善可親不少。


    她一進來,就坐到榻邊,將小姐攬進了懷中。


    她伸手抹掉小姐臉上的眼淚。


    不像其他人隻會說孕婦不能哭、哭了有損腹中胎兒,元山君對她的這個小妹妹,此刻有著無限的溫柔與疼惜:


    「文錦,受委屈了吧?」


    隻一句,讓小姐難過地伏進了她的懷裡,哭得上氣不接下氣。


    女兒家,首先是她自己,其次才是旁人的母親、妻子和女兒。


    8


    那晚,小姐痛苦地問元山君:「大夫人……君姐姐,為、為什麼會這樣……他為什麼要這麼對我……」


    我鮮少在元山君臉上看到那般無奈的神情。


    她進府比小姐早十年,有些事兒,她大概早已經歷,並勸說自己全盤接受了。


    「文錦,他們啊……


    「他們都一樣。」


    得隴望蜀,朝三暮四,視妻妾如衣衫,想怎麼穿就怎麼穿,不愛就換。


    「所以你需得振作。」


    看著元山君重新鎮定的目光,我始知這位大夫人勸動自己的隻有一條:攥緊權勢富貴換一點體面。


    老爺升官之後,她提攜了不少宗族的兒郎們。


    跟著小姐的花轎過江的,不僅有我這陪嫁丫鬟,還有本家和旁支的幾個少爺。


    他們到了江北,自然不似我們,被圈禁在這深宅大院裡,一輩子望到頭都是悽苦。


    通過元山君向老爺的引薦,他們領了好差事,春風得意,要大展宏圖,將來榮歸故裡。


    一直到十二歲的孫芙進府時,當年的這群公子哥裡,混得最好的已官至正三品,老爺都難望其項背。


    而這些,都是這位元家大房的姑娘——他們的同宗姐妹帶來的。


    所以元山君的手裡攥的籌碼越來越多,致使這個家,慢慢不再是一人之言。


    可小姐沒能等到那一天。


    為了讓小姐不再受老爺的折辱,我給小姐出了個餿主意。


    我偷偷找來些薄荷——小姐平時觸碰之後,身上會起紅疹子,但一陣就好,並不傷身體。


    我又花了些錢,買通了看病的郎中,讓他謊稱是小姐去廟上燒香時染的病,會傳給他人。


    老爺是最惜命的。


    周小鸞後來得時疫,病得隻聞出氣聲不見進氣聲,隻想最後見一眼心愛的夫君時,老爺也不肯去見她。


    他當著我們眾人的面罵罵咧咧:「士農工商,都說了讓她少見她那末一等的下作父親,她非要見。如今從外邊帶進了疫病,還要拉我一同做鬼,真是個不知感恩的!」


    還是蘭葉私下裡感慨時,我才知道,老爺當年沒少靠這個下作之家的接濟。


    他拿了她家的錢,甚至還拿了她的畫,去巴結官員,才換得後來的高升。


    過河拆橋、翻臉不認,即便我向來不喜歡周小鸞,也為她不值。


    所以一直到小姐生產前,除過年節和各個節令,須得闔府一起吃飯外,老爺忌憚小姐身上的紅疹子,都沒再來折騰過她。


    他倒是偶爾會向我撒火,但我也想通了,兩眼一閉,如死屍狀,他便也不愛碰我了。


    蘭葉便是在那期間懷了身孕的。


    據聞周小鸞關起門來發了很大的火,但她終究不能拿那丫鬟怎麼樣。


    一丘之貉,她瞧不上我們元家的人,自然還得籠絡旁人。


    至少蘭葉從沒害過她。


    許多年後,我有時會想,這主僕倆,可曾和我與小姐一樣,有過一絲絲真情實意。


    不見天光的院落,四四方方的屋子裡,朝夕相對、相守相伴的,縱使為了共同的利益互相利用,總也會有一點相惜之情吧?


    我想,應當是有的。


    後來蘭葉生雙生子時,力竭虛脫過,老爺驚呼保小,話音未落時,周小鸞就已經撲進去掐住了蘭葉的手心。


    「你、你不準死!」


    周小鸞是和她的畫一樣清貴的女子,可那日在血氣衝天的產房裡,她守著自己當初罵是白眼狼的丫鬟,忙前忙後,救回了一條人命。


    可到了蘭葉搬離的時候,周小鸞又冷眉冷眼地冷嘲熱諷。


    言語之間,仿佛恨不能蘭葉當初難產死了。


    人吶,真是矛盾極了。


    9


    小姐生產的時候,也是兇險萬分的。


    胎位不正,小姐的骨架又小,足足折騰了三個多時辰,才聽見嬰兒的啼哭聲。


    那會兒蘭葉還未生養,府上隻有元山君的一個女兒和周小鸞的一個病秧子兒子。


    老爺期待一個健健康康的大胖小子,可一聽說是個千金,便嘆了一聲後,扭頭走了。


    後邊的事,自然是元山君事無巨細地照顧著,早早請好了奶娘和看護婆子,倒是讓小姐舒舒服服坐了個月子。


    我很喜歡小姐生的女兒,和小姐一樣,圓圓的眼、白淨的膚,極少哭鬧,乖乖巧巧的。


    小姐聽了,搖搖頭道:「不要乖乖巧巧,不要……」


    乖巧的人原該被人珍惜憐愛,可這世道,總是人善被人欺。


    乖巧,隻會讓那些手握權勢的人,覺得更好欺負罷了。


    心頭漫過酸澀,但我不想讓小姐憂思過重,便抱來針線盒。


    「小姐,我們給孩子縫個玩意兒吧?我會做布老虎,做一個給她玩,如何?」


    小姐來了興致,點了點頭,好奇地問我:「你還會做這個?」


    我眉眼飛揚地衝她笑:「我會的還多著呢。」


    小姐安安靜靜地看著我裁布捋線,仿佛回到了我們年少時,一起學女紅的日子。


    半晌,她輕輕來了一句:「來日方長,我們總能把日子過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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