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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在水之遙 3986 2025-03-27 17:03: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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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我是來告訴你,我已經不再為你做事了。


    「你的祖宗把我當成你們家族的一條好狗,」我一字一句地說,「忠誠、強大、對你們予取予求。


    「皇帝,你告訴我,如果不是我在,如果不是我告訴你你所有重大決定的命運、如果不是我維持你廣袤疆土的安穩。這個皇帝,你還會做嗎?你還能坐得穩嗎?」


    我吹滅他眼裡的燭火。


    「你看,外面交戰了這麼久,我一點也沒有受傷。」


    帝驍重重地往後退了一步。


    他問:「你想要什麼?」


    「你讓我忘記我自己的女兒。」


    你把她丟在深宮裡獨自長大。你讓我的女兒匱乏、恐慌、不安。等她長大,你把她送到蠻荒的部落,你和我。


    「那也是朕的女兒,」帝驍找到了他的重心,「你真的這麼愛她,她是朕和你一起創造的。有你的一半,有朕的一半……」


    「住嘴!」


    天上劈下一道驚雷。


    帝驍的寢殿搖搖晃晃,似乎馬上就要崩塌。


    「她和你一點關系也沒有。」


    她和你們家所有的人都一點關系也沒有。你們身上的貪婪、暴力、醜陋,沒有沾染她毫分。


    她是沙漠裡的一滴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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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是這樣地成長起來。而她最大的願望隻是想要真正的愛。


    50


    巫燭,你說感情是最沒用的東西,也許這是對的。


    它不能創造。不能創造出糧食、土地。它也不能消滅。不能消滅疫病、敵人。


    我剛剛實施了我這輩子最成功的法術,現在我這裡在下雪。


    愛真是一種重負,你說是嗎?你提醒我要當心,但我還是貿然地去愛了很多人。現在我的心沉甸甸的。很奇怪,似乎從我有記憶以來,我的心一直飄在天上,不過後來會有連著你的絲線。


    而現在的感覺就好像是被密實的絲線包裹在繭中一樣。嬰兒在襁褓中或許也是那樣。安心,伸展不開腿腳,但又是自願被束縛的。


    雖然這樣說,但我眼前的世界其實是變大了。因為一瞬間我就理解了部落裡所有的人,所有的人、他們所有的欲望在我腦子裡吵架。


    我覺得以後你要教別人這個法術的話,還是要提醒他們限制一下數量。愛這麼多人是非常冒險的一件事,因為真正的愛意味著你確實要燃燒。


    一個人通常不足以為這麼多人燃燒。


    是的,在我的計劃裡,我最終還是要死。這是不是很蠢?


    現在,我不希望我的死帶來更多的戰爭和仇恨。我要利用愛——我要利用他們對我的愛,將他們和後代的鐵蹄攔下;我也要利用我對他們的愛,獻祭我自己的生命。


    你看,愛並不是什麼都做不到,巫燭。


    51


    天牢裡,氣味並不宜人。一向以風姿聞名的丞相大人,此時雙腿被打斷,胡亂地倚在稻草中。


    他的面色蒼白,手裡還擺弄著龜甲。


    守衛低聲交談著:「顧大人是好官啊,怎麼也卷進造反的事裡了。」


    「我媳婦也說顧大人是好官。這麼大的官一個老婆也沒娶,可見不愛享受!」


    「輔國將軍那麼大的官還造反……我能混到牢頭就知足了。」


    牢頭正過來送水,低聲呵斥:「殺頭的事你們也敢議論。」


    守衛們擠眉弄眼朝他一笑,就退開了。


    牢頭自己卻默默嘆了一句:「獨身一個的官,怎麼立得住呢?後頭什麼也沒有。」


    「嘭」的一聲巨響,黑暗的牢房裡天光大盛,牢頭嚇得滾在地上,水也潑了一地。


    我走進來。


    顧思危抬頭。我瞧了一眼地上,說:「你在給公主佔卜。


    「說的是什麼?」


    他開口,嗓音十分幹啞:「……宜還故鄉。」


    畢竟是聰明人。他的神色了然,又帶著一點悲傷,「您都知道了。」


    我問:「公主知道嗎?」


    「公主一直都知道。」


    顧思危平靜地說,仿佛隻是一件小事,「那個時候,您教她融血為一的法術,她偷偷取了您的血。


    「在水中,沒有催動法力,便相融了。」


    他低首,眉目間似有自嘲。


    「公主告訴臣,應該也是實在找不到其他人說了。她覺得,您一定是不願想起她的存在,甚至以此為恥,才刻意遺忘,而且那時候她已經……」


    我腦中一片嗡鳴。


    究竟是什麼時候呢?公主。


    你是如何想到要取我的血,我的血又是如何與你的一同溶於水中。


    如同本來就沒有分開過一樣。


    我一手拉開他的牢門:「起來。我們去接公主回來。」


    「臣雙腿盡斷,不能行路了。」


    我從身後扯出已經暈過去的帝驍,這時候,顧思危的臉上才出現驚訝。


    我說:「沒關系。這都可以轉移。」


    皇帝,我不知道死後有沒有十八層地獄,也沒興趣讓你試驗了。


    活著時候的東西,活著就可以報了。


    52


    雪原上傳來低低的哀哭。


    公主一步一步走向她親手調整的祭臺。富琴部落的人們聚在一起,根據她的指示,唱誦著說給神明的願望。


    希望年年水草豐茂。


    希望百病不生。


    希望孩子們都能長大、都長得健壯。


    希望部落裡的每個人……包括公主,都能幸福。


    哭聲越來越大,甚至有十幾個人承受不住良心上的愧悔,縱身跳進了祭臺旁的火焰裡。


    公主的臉上,也為他們流下眼淚。


    她以認真學習過的方式吟唱:


    「我,天水遙,富琴部落的大巫,巫燭的女兒,自願成為您的貢品。


    「我滿載子民的愛,希望您護佑我的子民。


    「請您拯救他們幹癟的土地,使他們能夠耕種;請您拯救他們貧瘠的土地,使他們掘出金銀。


    「飢餓的時候,請您為他們送來糧食。憤怒的時候,請您指引他們找到平靜。幹旱的時候,請您為他們填滿天上的烏雲。


    「我的子民和我一樣虔誠。他們永遠崇敬您、服從您。」


    她的吟唱引得大地震動。柔和的光暈託舉著她,使她緩緩向上。


    這時候,她終於恍然,在湄水邊的高臺上——


    公主臉上突然出現一個心滿意足的、孩子似的微笑。


    原來你選擇了我。


    一陣狂風突然卷過來,像要將她從光環之間吹落,但最終隻是徒然地掀起了她的頭發和裙擺。


    「風是……你的呼吸。」


    風是你的呼吸。


    公主閉上眼睛,眼角有一道晶瑩的水痕。


    53


    大慶十五年冬,徵陽公主薨逝。她的屍身無從尋覓,富琴部落和國朝都為她立了衣冠冢。


    此後百年,邊境無數生民為公主立碑,幾成石林。石林間,是繁茂的互市,夏日清涼,冬日溫暖。人說那是公主的靈魂還在護佑。


    54


    草原上花都開了的時候,我躺在富琴部落的泥土上。


    我的五感現在可以開得無限大,不隻是局限在故國的國界之內。


    說到故國,皇帝死了,首巫出走,太子顯然是個野種,隻留下一個還不知道要不要繼續裝病的大皇子,和極其擔心會不會被繼續嫁到富琴部落的明月言。


    顧思危的意思是,皇嗣太少了,還是全都來幫他處理朝政比較好。他還曾經要求我的協助,被終於退休的我婉拒了。


    我教了他分身之術。


    我說:「你這麼聰明,隻能有一個身體一定是你的負累吧。現在你可以身兼數職,充分發揮了。


    「而且我可以暫時罩著你,先不用擔心被誰弄死了。」


    讓他們這些上層階級折騰吧。頂多,在弄出來什麼生靈塗炭的大事之前,我會勉為其難地再回去善後一下,維護和平。


    畢竟那也是公主的願望。


    草原上花都開了,你讓我來找你的時候。連一根頭發絲都沒給我留下。


    搞出來這麼大的動靜,連自己的命都搭進去了。就為了一堆凡人!


    但是真厲害啊。


    真不愧是我的阿遙。


    我靜靜地躺著,好像又聽到她練功時小小的鼾聲。再努力去聽的時候,已經隻有草原上的風了。


    眼淚劃過我的耳畔,浸湿我的頭發和泥土。


    「我們這樣不會得風寒吧?」


    她的聲音在我腦中響起來, 我忍不住又笑了。


    55


    其實我最後也沒有讓帝驍死。


    我取走了他的兩隻眼睛, 一隻埋在我最華麗的一座神像底下, 一隻埋在富琴。


    這兩隻眼睛會永遠睜著。感受幹澀、感受踐踏、感受百姓對我和公主——對兩個女人的崇敬和懷念。


    然後我修了史,盡全力更改了臣民的一部分記憶——這已經是我能做到最好的程度,也是為了防止首巫驟然消失引起的動蕩——總之根據正史記載, 首巫在早前就因被暴君迫害、不堪受辱而自戕了。


    我把他的一隻耳朵掛在自己破敗的皇陵前,一隻耳朵掛在天下最大的書院裡。


    永遠這麼聽著吧。


    至於他其餘部分的身體都如何, 就不能一一贅述了。


    我上一次去關照帝驍的時候, 他好像還沒有被打服, 喉間嗬嗬帶血,還在痛罵我。


    「毒婦!


    「你就算這樣報復朕,又能怎樣!你的女兒……你那麼在意她, 不還是死了,哈哈哈哈哈哈……


    「真是沒用的蠢貨, 居然就那麼死了。換作是朕,要把整個部落都殺了、再、殺盡天下人……」


    我說:「所以她跟你一點關系也沒有。」


    我看著他的醜態,突然覺得這樣子很倒胃口,也沒什麼可欣賞的。我說:


    「而且我和她還會再見面的。」


    凡人, 你看, 我確實不能起死回生, 也不能使時光倒流。


    但你不知道。你不知道既然她的生命是我生命的一部分, 她的氣息孕育於我的氣息之中,我就不會真正失去她。


    一增一減, 一漲一消。


    我的阿遙失去了,天地間會多一抔土、一掬水、一陣風。多少個冬天過去以後, 她甚至還會化作當時當日落在她身上的雪。


    我能體會這世界的全部。在世界的全部裡,我能找到全部的她。


    你知道什麼是永生嗎?永生對你來說是一種禁錮, 是一個詛咒。


    你知道永生對我來說是什麼嗎?永生是無限的、所有的時間。是這個世界能夠推演出的全部可能性。


    也許是明天。也許是億萬年後。


    在我不會結束的生命的長河裡, 我總會與她重逢。


    56


    「現在我們參觀的就是古商國的祭祀文化遺跡, 在湄江源一帶最新的考古發現, 大家可以看到這個切面上有完整的祭臺……」


    「瑤瑤, 你把手放下,這個不讓摸的。」


    看起來還在上幼兒園的女孩噘起嘴巴, 很認真地糾正家長:「我沒有摸的。我是要指那個姐姐——」


    「那個姐姐?」


    「畫像裡的那個呀!」


    導遊就笑了:「那也是我們的鎮館之寶, 古商國的神女像,畫的是他們的守護神。古商國最著名的一位畫家畫的, 叫顧居安。他還畫過那位徵陽公主的畫像, 可惜遺失了……」


    有一位遊客說:「我看野史,顧居安是把公主的畫像藏在自己的墓室裡了。」


    導遊說:「有可能,畢竟他的墓室現在也沒有找到。」


    話題眼看跑得很遠了, 女孩清脆的聲音突然又響起:「我見過這個姐姐。」


    大人們都笑了:「人家是天上的仙女兒,你怎麼見過?」


    「上回去爬山呀。我見到一隻特別漂亮的大鳥,長得和這個姐姐一樣的。」


    大家笑得更厲害了:「鳥怎麼會和人長一樣?」


    瑤瑤認真地說:「就是一樣的。」


    公主望著我,眼裡還有淚光,亮晶晶的。


    「(下」小孩子的話。導遊憐愛地摸摸她的腦袋, 接著講了:


    「在人類社會發展初期,自然災禍的破壞力是巨大的。古商國的人民相信,這位名為『燭』的守護神能幫助他們抵御災禍……」


    燭?


    瑤瑤又想起那隻有金黃色羽毛的大鳥。夕陽下, 它用翅膀溫柔地拍了拍她的腦袋。本來因為出汗吹了山風有點頭痛,一下子就好了。


    不過告訴大人大人又會說她是胡思亂想了。還會責怪她一個人在山上亂跑。


    但是……


    「原來你叫這個名字呀。」


    瑤瑤小聲地念叨。


    下次再見到你的時候,就可以叫你的名字啦。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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