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半月後,前線傳來傅督軍心髒病發作去世的消息。
傅子麟臨危受命,不得不去往前線。
而在那之前,他又來見我。
「韻秋,你上次說的事,我仔細想過了,等退了那些亂黨,我會好好治理宜城,讓所有人都吃飽飯。你等等我,好不好?」
他深情款款地望著我。
而我莫得感情地拒絕:「不好。」
「為什麼?」他急道,「我知道你還在怪我,可我之前也隻是一時糊塗,我不相信你心裡已經沒有我了。」
「你很快就會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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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話的工夫,副官拿著一份電報進來。
是革命軍的致謝函:感謝愛國實業家沈韻秋女士捐獻的盤尼西林。
傅子麟滿臉的不可置信:「沈韻秋,原來你一直在支持革命黨?你為什麼要這麼做?」
「你想要什麼,我都能給你,你何必去求革命黨?」他歇斯底裡。
我悠悠地坐下:「我想要的,當然是救國。」
「中國人既然拋棄了滿清的皇帝,就不會再想要割據一方的土皇帝,否則你以為革命軍為什麼能勢如破竹,短短時日裡拿下大半中國?」
我端起茶杯,抿了一口:「其實你心裡很清楚,你父親都擋不住的,你又有幾分勝算?」
「世界潮流,浩浩湯湯,順之則昌,逆之則亡,如果你現在早做選擇,避免一場生靈塗炭,或許還能有個體面的退路。」
「你是要我不戰而降?我傅子麟不當孬種!」
他怒氣衝衝地離去。
我最後朝著門口朗聲道:「順應大勢的不叫孬種,逞匹夫之勇帶著部下送S的才叫孬種!」
不知傅子麟是否聽進了我的話,半月後,他投降了。
宜城沒有發生戰火。
他主動改旗易幟,傅家軍被收編。
而他也從傅少帥,變成了傅師長。
看到這個消息的時候,我已經在北平了。
我打算把沈氏藥行開到北平來。
我知道,腳下這片土地將擁有一段短暫的和平。
而在那之後,又會迎來一場巨大的劫難。
一切都要早做準備。
考察店鋪的時候,我遇到了朱蘭君。
黑色短發,素淨的旗袍,眉宇間神採奕奕,與當初在傅家大宅時是全然不同的面貌。
交談之下得知,她已經念完了師範,成了一名女中老師。
「恭喜你!」
坐在茶館裡,我衷心地替她歡喜。
她笑得開懷:「現在回想起來,還覺得這是一場夢。真的應該謝謝你,在我覺得人生無希望的時候,點醒了我,否則我以為自己一輩子都邁不出那座牢籠了。」
「曾經失去過自由和理想,才更加珍惜後來擁有的機會,這也是我選擇成為老師的原因,我希望這天下千千萬萬的女子都能受教育,都不必因生計而失學,你說,這有可能實現嗎?」
我望著她亮晶晶的眼睛,點頭。
「會的,會有那麼一天的。」
隻要我們都活得夠久,就一定能看到的。
到北平的半個月後,我又收到了來自宜城的消息。
傅師長登報,誓要追回前妻。
小報盛贊浪子回頭金不換。
報上說,從前的沈韻秋是個無甚見識的閨閣婦人,如今的沈女士開了眼界,有了見地,所以能從留洋小姐手上贏回丈夫的心,堪為當下舊式女子的典範。
我兩眼一黑,這些家伙是懂怎麼惡心人的。
我創下的藥行,發表的文章,捐贈的校園大樓,在他們看來,都是為了挽回丈夫的心。
有時候一個人穿越真的挺無助的。
我罵了一句晦氣,甩開那份報紙,埋頭工作。
後來,在北平商會舉辦的晚宴上,我見到了喬莉。
她穿著絲質的旗袍,眼窩深陷,滿臉疲憊,跟在一個年齡可以做她父親的男人身邊。
她如今是北平商會馮會長的三姨太。
當初在傅家懷孕又流產的事,鬧得人盡皆知。
和傅子麟分手後,喬家嫌棄她名聲難聽,容不下她。
而她又習慣了奢侈的生活,這樣的歸宿,並不奇怪。
想來也是唏噓,這個時代看似倡導自由戀愛,可戀愛之後,男人可以獨善其身,可以浪子回頭,而自由的後果,卻是女人來承擔。
他們收獲了新鮮刺激和肉體的歡愉,一句年少風流蓋過所有,而她們則收獲了敗壞的名聲,世俗的譴責,往往一生都受其影響。
而這種情況,即便在百年後,也仍舊能看到影子。
11
後來的幾年間,沈氏藥行在北平、天津等多地都開了分號。
營收相當不錯。
每到一地,我照舊捐助女校,支持教育。
除此以外,我開始囤棉紗和糧食。
當北邊的槍聲響起的時候,我知道,那一場曠日持久的戰爭,終於來了。
商人和買辦們走的走,逃的逃。
我把囤下的棉紗和藥品全部捐給了守城的英雄們。
然後和朱蘭君一起帶著學生轉移。
在路上,遇到了倉皇出逃的喬莉。
她高跟鞋斷了,裙子也破了,渾身是傷,狼狽不堪。
馮會長帶著萬貫家財不見蹤跡,留下了一屋子的姨太太。
鬼子把馮家洗劫一空,險些把她也抓走。
她九S一生才逃過一劫。
我打開了門,讓她進來。
她把頭埋進掌心痛哭:「沈小姐,以前的事,對不起。」
我沒有安慰她:「你確實該說對不起,不過不是為了傅子麟,而是為那隻被你SS的貓。」
「如果有命活下來的話,你再好好道歉吧。」
我們喬裝改扮,分批去碼頭,那裡有我運貨的商船在等著。
可路上,還是遇到了巡查的日軍。
而這一次,曾經那個傲慢驕矜的喬莉,選擇挺身而出,為了保護學生,S在了日軍的槍下。
回到宜城時,傅子麟已經戰S了。
他的副官送來一封信:
「你說得對,裹腳布是舊時代的產物,我這個少帥也是,我沒資格瞧不起你。我享受著民脂民膏供養,現在為保家衛國而S,也算贖罪。」
「如果可以,真的很想去看看你說的新時代。」
我捏著信箋,心中釋然。
過往恩怨皆煙消雲散。
後來,我一直給前線提供藥品,而無論如何艱難的時候,朱蘭君也不忘她作為老師的本職,堅持在女校授課。
我們幾經輾轉,走遍千瘡百孔的土地,看盡家國滄桑,終於等來勝利的號角吹響。
我以一雙小腳,站在了紅旗下,和千千萬萬的新式舊式女子一起。
此後,我們都能吃飽飯,都能念書,都不必困於深閨了。
番外·喬莉視角
我的父親是個買辦。
家中有姊妹倆,還有一個弟弟。
大姐比我年長幾歲,早先那會兒,周圍百姓都流行纏足,因此,大姐也纏了足。
到了我七八歲時,父親說,如今西學漸盛,西人講究女子天足纖腰為美,不可再纏。
而同時,父親還把我送入中西女校念書。
我從小就能彈鋼琴,說英文。
中學畢業後,父親又送我去了倫敦。
臨行前,他告訴我:「家中培養你花費甚大,你要知道回報。」
可是,留洋回來,進洋行做事,最多不過二十塊薪水,我能如何回報呢?
直到我看到族裡一位表姐,喝了兩年洋墨水,嫁到了宜城首富之家。
如今放眼全國,如我一樣從小念洋學,又留過洋的新式女子,不過幾人。
隻要我想,尋到的夫家總不至於比表姐差。
因此,在結識勞倫斯後,即便得知他有妻子,我覺得也是無妨的。
如今這樣的時代,包辦婚姻,本來就不該存在的。
我和勞倫斯畢業於同一所學校,有同樣的愛好,同樣喜歡咖啡洋酒。
我們在黃昏的校園裡散步,在泰晤士河畔許下愛的誓言。
明明我們才是真正的愛人。
那個裹小姐的舊式女子,不過是佔了個名分而已。
回國後,父親得知我結交了傅少帥,先是表示滿意。
而後,又眉頭緊鎖:「他畢竟已經娶妻,這姨太太的名聲,到底是不好聽。」
所以,我開始在傅府挑釁沈韻秋,想要引得她坐不住,主動離婚,左右勞倫斯都會站在我這一邊。
可無論怎麼鬧騰,對方都毫無反應,甚至,她看我的眼神,像在看一個小醜。
直到在禮查飯店,她當眾脫鞋,宣布離婚。
而那番慷慨陳詞,也劈頭蓋臉將我罵了個徹底。
她說,我念書隻是為了迎合男人,我的高跟鞋和她的裹腳布沒有區別。
我氣惱得不行,卻也無從反駁。
一直以來,父親培養我,目的好像確實如此。
一個體面精致的女兒,換取一樁利益充足的聯姻。
留洋的經歷,名校的學歷,是我的嫁妝。
可這有什麼不對呢?
我身邊的新式女子,也皆是如此啊。
難不成,我要去和那些寒門出身的女學生爭一個電報員的崗位嗎?
我想, 我是沒有錯的。
隻是,沈韻秋走了以後,我發現,傅家的日子, 並不如我想得那樣容易。
傅老夫人日日給我立規矩, 要我晨昏定省, 伺候她吃飯,又要掌管偌大的府邸,還要應付那些狗仗人勢的刁奴。
我被她鬧得頭疼。
而勞倫斯,一開始對我百般維護,到最後,越來越不耐煩。
我心情越來越差, 最後在閨中密友的介紹下,進了煙館。
終於一發不可收。
孩子流產了,傅老夫人再也容不下我。
而在我未曾留意的角落裡,勞倫斯的目光,被他那位名聲大噪的前太太吸走了。
我開始鬧騰,吵架,最後,分手散場。
回到喬家時,父親告訴我,弟弟要說親了,我現在住在家裡, 不合適。
我無奈之下, 一個人去了北平。
在舞廳裡,我認識了馮會長。
他家中已經有兩個太太。
但是,他說, 他不愛她們。
都是家中安排的舊式婚姻罷了, 對我才是真心的。
我嫁給了他當三姨太。
兩個喝過洋墨水的新式青年,志趣相投,打得熱火朝天。
「因我」老爺的冷落,大太太的規矩, 下人的冷言冷語,讓我成夜成夜地失眠,失去了活下去的動力。
後來, 在商會晚宴上,我見到了沈韻秋。
她如今已經是風頭無兩的實業家。
依舊是一雙小腳,簡簡單單的旗袍, 在人群中卻亮得發光。
我好像,發現了作為女子可以追求的另一種可能性。
可是, 已經太晚了。
如果可以重來, 我不會再聽父親的話, 做個精致的洋娃娃。
我要利用我的學識,資金,人脈, 去拓展人生的厚度,去認識一萬種可能性。
因為,洋娃娃再美再精致,得到了再多的贊譽和承諾, 也終究是人手裡把玩的物件,不會被尊重,也不會被當作人來看待。
本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