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臨近年關,我媽給我發來消息。
【農村太冷了,今年過年你們就不要回來了吧。】
我沉默許久,給她回了一個【好】。
這是第一次,我明知道她在生氣,消極發泄不滿,卻沒有第一時間哄她。
即使我很清楚地知道,她生氣的緣由,更無比清楚如何解決最高效。
我通通明白,那些我生來不自通卻在點滴日常裡磨煉出的生存本能、討好利器,我依然熟練掌握著,我隻是不願意用了。
因為我已經如此疲倦。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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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媽的消息發來的時候,我抱著寶寶剛剛出院。
她熟睡在我懷裡。
小手因為打吊瓶而微微青紫著。
這短短一個月的時間,她的手腳都被扎了一個遍,血管外鼓著,我看著就忍不住心疼地落淚。
婆婆遠在外地,丈夫許昌陽忙於工作,我周轉在醫院照顧孩子和上班之間忙不過來時,曾詢問我媽能不能來幫我看一下。
她很為難地拒絕了我。
說是爸爸不會做飯,家裡又多養了一隻狗,除了她親手做的飯,什麼也不肯吃,她放不下他們。
我雖然難過,卻並沒有記恨她。
我也明白,我的孩子畢竟隻是我自己的責任,不能綁架任何人。
我強行命令許昌陽請假,留下來幫我。
畢竟我一個人無法分身,既跑上跑下地繳費拿藥,又能時時刻刻地看顧孩子。
而我媽在我沉默接受了她的拒絕後,表現了超乎尋常的牽掛和擔心。
具體表現在她恨不得一分鍾一個電話或是視頻,以高亢的語氣詢問著寶寶病情的進展。
吃什麼藥,打什麼吊瓶,具體到細枝末節,追問到底。
我隻要有一時晚回消息,她就會把電話打到許昌陽手機上。
流著淚斥責我的不孝。
說我一點也不懂得老家牽掛孩子的良苦用心。
許昌陽不了解我媽的性格特點,他信以為真,丟下正在輸液的孩子衝下來找我。
我媽糾纏不休地詢問寶寶的情況。
責怪我回消息的緩慢和不上心。
我以最快的速度結束話題,掛了電話,回到病房。
寶寶的輸液輸盡了,血液回流使手腕都腫了一塊。
那一刻我哭了。
我忽然不知道該怪誰,怪被我媽佔了注意力的許昌陽沒有注意到寶寶的輸液進展,還是怪自己沒有提前和許昌陽說好,一切以寶寶為重?
一連幾日的情緒緊繃,讓我臨近崩潰邊緣。
我看著護士重新給寶寶換手打針,上藥。
寶寶在我懷裡哭得驚天動地。
我無聲顫抖著,同樣泣不成聲。
那之後,我媽打來的電話我再也沒有接。
對於她熱情到滴水不漏的關心,我太累,太疲憊,實在不知該如何回應。
我想起,高中時我八百米跑扭傷了腳踝,在宿舍養傷。
我媽寧願一個小時一個電話,叮囑我記得換藥,關心我吃飯怎麼辦。
卻不會跑來看看我,或是接我回家休息。
哪怕家裡距離我的學校其實不過半個小時的車程。
當我哭著說,同學吃完飯給我捎回來的飯都冷了,我吃著胃痛時,她也隻會在電話那頭哽咽流淚。
「那怎麼辦呀?」
「這可怎麼辦呀?」
「我自從知道你扭傷了腳,睡也睡不著,吃也吃不好,我已經一天沒吃下東西了。」
那時候的我,還很天真。
問她:「媽媽,你能來接我回家嗎?」
「老師說,我可以回家住幾天,養好了再回學校補課。」
「不行呀,這樣是不行的。」我媽語氣急切地在電話裡拒絕。
2
到底為什麼不行,她卻說不出一個所以然來。
一會說她路痴,沒有我爸領她,她一個人出不了門。
一會說她怕耽誤我的功課,還是在學校裡更方便些。
一會又說我傷了腳,應該靜養,不宜挪動。
同樣的伎倆能騙住 17 歲的我,卻再也騙不住 27 歲的我。
所以我拒絕她的無效關心再來搶佔我和寶寶的時間。
我媽給我打電話打不通,就開始不停地騷擾許昌陽。
半個小時一次的電話,一會提出一個問題,要許昌陽去問醫生。讓他把寶寶吃的藥拍給她,她要找人看看適不適宜小寶寶吃。
許昌陽被折騰得筋疲力盡。
經常是他正幫忙壓著寶寶的手,往裡打針時,我媽的電話打來了。
寶寶躺在病床上,說想小便,他給她穿上外套的時間,電話又來了。
許昌陽的耐心耗盡,公司那邊又因為他請假太久催得緊。
他便對我媽開口:「媽,您看您也這麼關心寶寶,能不能過來幫幫我們,我請假太久,公司已經有想法了。」
「不需要太久,一天就夠了,我回去把核心項目處理一下,馬上就回來。」
他以為他把話都說到這個份上了。
我媽一定不會再拒絕。
可是我媽甚至都沒有接他的話茬,就在電話裡大聲哭起來。
「我這是造的什麼孽呀?女兒不願意搭理我,女婿也討厭我,我是關心孩子,怎麼就成騷擾了呢?」
「你們自己也當了爸媽了,怎麼就不明白父母的這一片心?」
「你們不接電話,不回消息的時間,你知道老家多擔心你們?」
「我什麼不好的事情都想出來了,我怕的呀,渾身都在發顫。」
「媽,不是,我們是在忙,所以才沒第一時間接到。我後來都給你打回去了,不是嗎?」
許昌陽額頭冒汗,卻還在努力解釋。
我忍無可忍,一把搶過他的手機,掛斷,關機,十分利落。
然後理所當然地告訴他。
「以後,你也不用接了。」
我媽打不通我們的電話,就發小作文。
感情飽滿,言辭懇切,比瓊瑤還有文採。
我沒有時間看,手指幾度猶豫,還是沒有拉黑她。
隻是每當看到她長篇大論的消息,心髒會抽攪的疼。
悶悶的,窒息的。
讓人絕望。
再後來,就是她發來的這個消息。
在我看來,是不滿的宣戰。
若是以前,我早棄械投降了。
隻是這一次,我太累了,累到舉白旗都沒有力氣。
我爸是次日給我打來電話的。
他蠻橫地指責我不懂事。
「你明知道你媽前些年剛做了心髒支架手術,不能生氣,不能生氣,你還非要氣她?」
「這麼多年了,你還不了解她嗎?她哪是真的不叫你回家過年,那還不是因為你們把她的關心當垃圾,不理不睬,她賭氣說氣話,滿心盼著你哄哄她,結果你倒好,火上澆油地氣她?」
「你怕她活久了是不是?」
「當父母的關心自己的孩子,電話打頻了一點,消息發多了一點,嘮叨了一點,我問你這是錯嗎?還是什麼大罪嗎?」
「怎麼就讓你這麼記恨,這麼不滿?你也是當父母的人了,你自己說,你是不是太沒良心了?」
3
我爸是退休老教師。
論口才,自然是鋒利尖銳,誰也說不過他。
可我滿腔的憤怒和委屈同樣在胸口咆哮,無法自洽。
我媽的身體一向還好。
隻是前幾年我生孩子的時候,她就開始敏感多思。
以前她不同意我遠嫁,說是怕我去了人家的地盤受欺負,她和我爸爸不能及時去給我撐腰。
我信了,我在家門口找的工作。
在距離娘家十分鍾車程的地方買的房子。
處處按她的打算行動。
可是懷孕以後,她卻開始抱怨我距離我婆婆太遠。
恐怕伺候月子,看孩子的差事要落在她頭上。
她開始隔三岔五地喊身體不舒服。
我請著假,領她去知名醫院看遍了,卻全都查不出毛病。
懷孕八個月時,她開始用手機在百度給自己查症狀,看病。
然後給自己下了心髒不好的毛病,S活要去做心髒支架。
我攏著九個月的孕肚陪她去北京的三甲醫院看。
醫生指著報告,和我分析利害,言明這個支架不能做。
醫生的原話是:「病人的心髒一點問題都沒有,雖然我們沒找到她渾身痛的病根到底是什麼,但是也不能隨意做這個手術。」
「如果我們給你做了這個支架,回頭這個報告拿出去,讓同業人士看到,我們要名譽掃地了。」
「人家非要罵我們,沒有醫德,為了賺錢,什麼缺德事都肯幹。」
我感念醫生的實在靠譜。
來來回回對我媽解釋了很多遍。
她嘴上答應好好好,說是自己聽明白了。
可是回了縣城。
我在縣醫院生孩子的那天,她也躺上了私立醫院的手術臺,做了心髒支架。
我從手術臺上下來,她淚眼婆娑地給我開視頻。
說對不起我,在這緊要的關頭不能陪在我身邊照顧我。
說她那麼地擔心我,擔心的心髒病犯了,手術不做不行。
那一瞬間,我的一顆心,落入了地獄裡。
我又氣又怒,又怕又惱。
因為給她做手術的醫院不但是個私立的小醫院,甚至是打著精神病院的招牌,這樣的地方,這樣的醫師,能有什麼保證?
那一刻我顧不得追究為什麼她S活認定自己就是心髒病,顧不得追究她選擇這樣的日子做手術是不是故意逃避照顧我和孩子的事。
我的大腦甚至思考不了那麼多,我所有的思緒都被擔心佔據。
按照北京專家所說的,她的心髒沒問題,卻要終身與支架為伴,一輩子脫離不了吃藥,身體裡放著一個異物,以後該怎麼辦呢?
我的眼淚不值錢地往下掉。
我情緒上頭,整整一個周,都沒下得來奶。
寶寶不喜奶粉,每天餓得嗷嗷哭。
我也跟著哭。
就是從那時候開始吧,骨血帶來的深深的羈絆,正在被痛苦和折磨而一點點斬斷。
我越擔心她,越消耗愛意。
慢慢地,我變得痛恨她,埋怨她,更深深地恨著她。
是的,盡管它深藏在心底。
但我是恨的。
因為我心知肚明了解她內心的每一個陰暗處。
因為深深愛過,因為曾經的親密,所以無比地了解。
4
愛的反面不是遺忘,是恨,是的,是恨。
那一刻我不知道,我最恨的是她不愛我,還是為了不愛我,寧可傷害自己。
又壞又蠢。
我爸苦口婆心地勸我。
「好,就算你和你媽鬥氣,不願意回來,那其他人你也不要了嗎?爺爺奶奶你不看了?」
「你奶奶天天數著掛歷圈你會回家的日子,天天盼著,人家送的奶,他們都不舍得拆,非說你愛喝要給你帶走。」
「你爺爺微信裡一共就七塊錢,剛學了網購,用了 6.9 買了上面印著【我的好孫女】金燦燦大字的紅包,喜滋滋地說要給你包紅包。」
我說過,我爸口齒很厲害。
一番話有理有據,說到我痛苦,說到我內疚。
最終我同意了回去。
可是我忘記了我媽不依不饒的性格。
我忘記了,在我媽的字典裡,從來沒有【休戰】或【終止】,而隻有【勝利】。
為了【勝利】,她可以不擇手段。
所以在所有親戚聚在一起的初二,在本該展示闔家幸福團圓的幸福日子裡。
當著所有人的面,她忽然給我跪下了。
大哭道:「都是媽媽對不起你,你就原諒我一次吧。」
眾親戚嚇得紛紛去扶她,問她怎麼了。
她也不理,隻一味盯著我,眼神卻透著兇狠,仿佛我是她最深最大的仇人。
而我早已心寒如鐵,我輕輕避著她跪姿的朝向。
垂首不發一句。
我知道的,她一旦開啟了,演不完,我是走不了的。
索性就沉默地接招。
所有人的目光都如聚光燈一般聚集在她身上時,七嘴八舌地追問她事情起因時,她仿佛得到了莫大的滿足,舔了舔唇,開始訴說自己的委屈。
大意無外乎是人老了討人嫌,連關心都是罪過。
她拿出手機聊天記錄給大家看。
看她是怎麼長篇大論地關心我,而我如何冷漠地一字不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