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我爸來找我那幾次,我曾想過,等他回家,和我媽溝通以後,他們會怎麼想,會因為知道自己錯了而改變嗎?
如果他們真心認錯,我應不應該原諒他們?
長達十多年甚至二十年的養育,是否真的可以因為這些小事而一筆磨滅?
我為自己的狠絕而一次次痛哭,我懷疑自己是不是真的如他們所說,已經喪失了人性?
我不怪我自己如此軟弱,因為除了許昌陽,身邊的所有人都在說我錯。
可是直到此刻,我才意識到,我想得太多了。
身為父母,就一輩子站在高位,永遠地高我一等,他們從不會覺得自己有錯,更不需要我的原諒。
他們即使降低一下姿態,也不過是為了要我道歉加道謝的懷柔之策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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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整整三個月再沒有聯系父母。
不管他們如何託人遞話,說自己想寶寶了。
直到爸爸生病住院。
其實他沒聯系我。
而是在醫院工作的小姑打電話給我的。
讓人意外的是,我爸見到我,竟超乎尋常的羞赧。
口氣甚至隱隱帶著討好。
「你來啦,其實沒什麼事,小問題,過幾天就能出院了。」
「你有孩子有工作就忙去吧,不用靠在我這裡。」
我皺眉。
「我媽呢,怎麼沒在這裡陪護你。」
我爸的表情很尷尬,他搓了搓自己的手,自嘲地笑。
「你媽忙著關心我,到處給我問專家,哪有時間過來。」
他好面子不肯說。
但小姑卻顧不上這麼多,她把我扯到一邊,將來龍去脈仔仔細細告訴我。
原來,一次聚會,我爸喝多了酒,不知道怎麼前列腺出了問題,S活尿不出來。
他叫我媽開蹦蹦車送他去醫院看看。
我媽急著搓麻將,不願意起身。
便隨口就來,說:「尿不出來說明你還是不想尿,有什麼好去醫院的?」
「再多憋一會,自然就能尿出來了。」
親戚們都覺得這不是小事,紛紛勸她還是帶我爸去看看。
但我媽很自信很肯定地說:「以前我學過中醫,真的沒事。」
「你去喝碗蜂蜜水,保證就催出來了。」
我爸無奈去了。
那一晚上,我媽給出了數不清的偏方,無一奏效。
硬是把我爸憋得滿臉通紅,渾身是汗。
疼得說不出話。
從下午五點一直熬到半夜 12 點,麻將桌都散了。
8
我媽還是不在意的口吻。
「你先睡覺,明天一早起來就好了。」
後來還是我小姑不放心,半夜打了一個電話,詢問我爸好了沒。
我媽在電話裡還在嗷嗷叫:「沒事沒事,你放心睡就行了。」
「一點事都沒有,你們千萬不用過來。」
「他這麼大歲數的人了,不至於這點數都沒有。他說沒事了,就是沒事。」
我爸礙於面子也不好意思說自己實在難受。
隻能一趟趟地跑廁所,努力往外放。
我媽跟著他,一會一趟,幫他加油助威。
後來還是我小姑怎麼也不放心,到底開車去了,這才把人拉進了醫院,插上了尿管。
「你說你爸媽這倆人真是鳳雛臥龍,還好我不放心去了,要不然出了人命,豈不是我們這些親戚的罪過?」
「怎麼能這麼不當回事,真有把自己憋S的。」
小姑受不了地和我埋怨。
「你媽一天幾個電話的打來關心你爸,人就是不露面,害我忙得要命還得給你爸送飯。」
「我早說要打電話給你,你爸攔著S活不讓,我看他那個樣子羞愧得很,好像做了什麼對不起你的事?」
小姑半真半假地問我。
春節聚會那天,她在醫院值班,沒有露面。
但對這件事完全沒有耳聞,我是不大相信的。
但我沒有深究。
隻是沉了沉眉眼,淡漠地仿佛說著別人的事。
「我也不能在這裡太久,孩子在託班,但是三點半就要接。」
「那你就中午幫幫忙,晚上那頓照舊我送。」
小姑這樣說。
我沒有再拒絕。
我照顧了我爸兩周,這期間他顯得很不安,在我面前局促不已,背過我卻不斷給我媽打電話。
希望她能來替換我照顧他。
有一次我去幫他打水回來,聽見他生氣地嘶吼。
「事事事,你哪有那麼多事?我哪一次給你打電話,你不是在那邊搓麻將?」
「我搓麻將怎麼了?我天天擔心你,心情不好,我還不能打會麻將輕松一會了嗎?」
我媽以更高的分貝吼回來。
我差點笑出聲來。
人類的悲歡並不相通,我並不可憐他,更沒有替他維護自尊的想法。
我敲了敲本就開著的房門,然後似笑非笑開口。
「不用叫我媽來了,醫生說,明天你就可以出院了。」
我爸臉色一陣白一陣紅,十分尷尬的樣子。
我丟下熱水壺,就走了。
第二天,我叫來了出租,送他回家。
但錢是他自己付的,我沒堅持。
後來我爸總打電話叫我回家,我推辭忙,也不回去。
他很失落。
便隔三岔五地給我送些東西來。
要麼是農村的土雞,雞蛋,或者是菜園裡的各種蔬菜。
他也不露面,放在我的家門口就走。
有時候他還會在東西裡放一千塊錢。
我心裡五味雜陳,說不出自己是痛是難過。
隻知道他每來過一次,我心裡總會更煩悶幾分。
我爸生日那日,一大早他就給我打電話,語氣甚至頗為哀求。
「今天回來坐一坐好嗎?」
我媽在一側插嘴:「對,你回來吧,這幾天我胳膊痛,做不了飯,正好你爸看我也不順眼,你回來做吧。」
9
我什麼也沒說,掛了電話。
當晚,我媽又哭啼啼給我打來電話,說白天我爸和她吵架,對她動了手。
說她現在在醫院躺著,沒人管。
連飯都吃不上。
說得十分可憐,話裡話外暗示的意思卻很明白,想讓我去看看她。
我不接話茬,她便有意無意地提起上次我爸住院的事。
我無聲地笑了。
再度開口卻是淡淡的輕輕地,甚至充滿關懷的。
「這樣嗎?我爸真是太過分了,怎麼能對你動手呢?」
「你別難受了,等我明天打電話說他。」
「現在太晚了,你早點休息吧,別哭了。」
「還沒吃上飯?」我故作驚訝。
「不吃飯怎麼行?那你快下去買點飯吃,不吃飯可不行。」
我掐著時間,半個小時給她打個電話,說些無效關心的話。
用著她曾用過的話術。
一模一樣的言語。
她在電話那頭氣急了。
大聲怒罵:「你有時間說這些沒用的,就不能來看看我,給我送個飯?」
「哦,原來這些是沒用的啊。我剛知道呢,畢竟我從小到大,接收到的都是你這樣的關心,媽媽。」
憤怒的氣息聲從電話那頭傳來。
我媽被我堵住了,啞口無言。
幾秒的僵持後,她憤怒掛了電話。
她再也沒有聯系我。
但她把孤身一人在醫院吃冷飯的照片發在了朋友圈,配圖文字是:「隻有生病了,才知道,誰也靠不上。」
這一次,誰也沒有理她。
畢竟她對於我,有父母的天然優勢和壓制。
可上一次她對我爸的冷漠,卻讓所有人都看清了她。
有少數去問她為什麼的,也是為了砸摸八卦,看笑話的。
她絮絮哭訴了半天,才發現對方眼裡潛藏的笑意,忽然就住了口。
惱羞成怒, 連摔帶打地把人趕了出去。
然後一個人埋在被子裡嗚嗚地哭著。
這些都是小姑看見了, 特意打電話告訴我。
「你說你媽這個人吧, 也可憐。」
「你爸也不理他, 我打了幾次電話他都不肯來, 她天天在醫院哭得兇,讓她回家她也不肯, 非說被你爸打出毛病了, 這可怎麼辦,要不你過來勸勸她?」
「她看見你來, 也許能聽幾分勸呢?」
小姑苦口婆心勸著我。
我正在陪寶寶讀繪本,她渴望的眼神望著我, 拉著我的衣襟催促我繼續。
我便敷衍地掛斷電話。
把繪本遞給許昌陽, 示意他繼續講。
然後我把電話打給了爸爸。
爸爸接到我的電話喜出望外。
他激動得有些結巴, 迫不及待地同我提起他對媽媽的不可忍受。
他講了她是怎麼無理取鬧, 每日尋釁的。
他講自己隻是輕輕推了她一下, 她就裝疼痛非要賴在醫院。
他甚至提起自己的陳年舊事,說自己當初相親的時候根本沒看上媽媽,隻不過礙於父母之命。
他滔滔不絕, 大約是以為這樣可以顯得和我同仇敵愾, 順利站到我的陣營裡。
他在討好我。
我的思想清楚地意識到這一點。
不知不覺中, 我和我媽的地位似乎也在慢慢顛倒。
可是我並不想要這樣。
我呼出一口氣打斷了我爸的牢騷。
「這樣的女人, 你再看不上, 不也娶了, 甚至寵了這麼多年。」
「說到底,她從沒變過,所以你為什麼變了呢?」
10
我爸頓住了。
他久久不發一語。
但是電話也沒掛。
我望著天邊黑透了,毫無一絲亮光的天,暗暗想,我孤身一人走過了黑夜,看到了清晨的曦光,就再也不需要那慘淡朦朧的月色了。
所以我隻覺他清寒又冷漠。
可是就算我再看他不上, 他也應該與黑夜為伍。
具體表現在她恨不得一分鍾一個電話或是視頻,以高亢的語氣詢問著寶寶病情的進展。
「(夜」「明天去醫院接回我媽吧,和她道歉認錯, 像你以前每每做的那樣, 你很擅長的不是嗎?」
「爸,你需要明白,你的人生路能陪你一直走下去的,永遠隻有我媽, 不會再有別人。」
「你們之前怎麼過的,現在就怎麼過下去, 這是我給你的忠告。」
我諷刺地涼薄地擠對他。
回應我的依舊是久久的沉默。
時間太長, 長到我舉著電話的手腕已經發酸,我想掛斷。
我爸忽然又開口了,他苦澀地說:「你再也不會原諒了, 是不是?」
「我永遠也沒有機會了,是嗎?」
這是一個無解的問題。
我無從回答。
也不需要回答。
我聽見我的聲音淡淡回響在屋內:「我會給你們養老。」
「活多久,養多久,不必怕。」
烏雲後頭, 月亮再度鑽了出來。
沉沉的S寂般的天空。
襲來一陣微風,帶著苦澀的石楠花香。
夜,更涼了。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