窮得揭不開鍋的王瘸子家，討了個媳婦，還是個劍修。
村裡人都笑他：「一個瘸子，能娶到什麼好劍修？肯定是上頭不要的爐鼎，髒得要S。」
他們往王家門前湊，要好好瞧瞧這破鞋。
隻一眼，就愣住了。
他們口中的放浪劍修，正穿著粗布麻衣，低眉順眼地給那瘸子洗腳。
倒還算個乖順媳婦，一伙人啞然，開始羨慕起這瘸子的福氣。
氣氛僵住，有人越看越不對勁，突然大聲說：「這不是殘害同門，被逐出師門的趙無春嗎？外頭都傳遍了！」
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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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就是長衍門那個相貌醜陋、天資蠢笨、心思歹毒的大師姐趙無春？
大家齊齊往王家吐了口唾沫，就這娘們，送他們都不要，王瘸子還娶呢。
1
門口的人終於散去，我仔細拿布擦去男人腳上的水珠。
男人是個臉皮薄的，白皙的皮肉透著紅，想將腳收回：「不用，阿春，你不用做這種事……」
我給他穿上鞋子：「慎之，我是在報答你呢。」
王慎之的耳根子紅了，手都不知道往哪放，一點也看不出那天將我背出長衍門時的冷靜。
那天，師尊的面色極冷：
「趙無春，你在長衍門十二載，天資愚鈍，師門從不曾虧待你。
「如今卻妄圖殘害同門師妹，心術不正，長衍門已經容不下你這般歹毒之人。」
我哭著往前爬，我說我沒有，我待師尊如親父母，師妹是我的親人。
可那雙骨節分明的手，曾牽著我走進長衍門，如今一寸寸地將我的靈根剝離。
同門朝我扔菜葉子，個個都鄙夷我這個心思歹毒的蠢笨人。
可我生了十七年，唯一做過的惡事，就是扔了師尊送給小師妹的糖人。
其實也沒扔，我沒吃過糖，忍不住舔了一口。
被小師弟瞧見了，他滿面嫌惡：
「趙無春，你吃糖的樣子都這般惡心。」
我頂著菜葉朝小師弟看去。
他正擔憂地扶著小師妹，她身著白衫，眼角含淚，如世上最幹淨的雪人。
我忍著痛，哆哆嗦嗦地走下山門，像一隻見不得光的耗子。
趙無春，你真可憐。
隻有我從未注意過的瘸子，扔了清掃臺階的掃把，將我背了起來。
他的麻衣洗得發白，有皂角味。
我沉默地看著上方被我染上的血痕，許久才找回聲音：
「放開我吧，我可以自己走。」
瘸子聞言側過頭，露出尚且算得上漂亮的樣貌。
長衍門一向對弟子的樣貌有要求，就連門外掃臺階的雜役也清秀。
我嘮嘮叨叨：「你腿腳不方便，不要逞強了，如今我隻是個沒有靈根的廢人，你要將我背到哪去呢？況且我這般歹毒，小心我將你害慘了，你可瞧見觀裡最漂亮的那位小師妹？他們都說……」
瘸子打斷我：「沒瞧見。」
「什麼？」我沒聽清。
「我說，姑娘，你不要說話了。」
我閉了嘴，從前就沒有人願意和我說話，瘸子想必也很嫌棄。
他似乎知道我在想什麼，補充說：「你的嗓子啞了，不要再說了。」
長衍門前有一萬一千一百級臺階，他背著我一瘸一拐地走。
無人說話，隻有他的喘息聲。
我被他撿回家。
2
此後，我和這瘸子在一塊，準備成親，想必也不是什麼難理解的事。
畢竟，我沒什麼能報答他的，隻能給他做媳婦。
更何況，他是這世上第三個對我好的人。
第一個是師尊，第二個是小師弟，第三個就是他了。
不嫌棄我的樣貌，不罵我話多，還每頓讓我吃三碗。
我是個知恩圖報的，別人對我一分好，我要還十分。
我嘴角沾著飯米粒，衝他笑。
他眉頭皺起：「長衍門，不讓你吃飽嗎？」
我有些心虛，用筷子挑著米飯：「以前，也有人給我帶飯……後來，他走了，就吃不上熱飯了。」
王慎之默然，看了我半晌，慢慢撥開我臉上的碎發。
我下意識地阻止：「遮些臉，好看點呢。」
「你怎樣都是好看的。」
見我不信，他又說：「阿春笑起來眼睛彎彎的，格外好看。」
若我對他第一句話是半信半疑，畢竟情人眼裡出西施，那我對他的第二句話便是半分也不信了。
原因無他，長衍門的每個人都厭惡我的笑。
我其實是個格外愛笑的孩子。
師尊撿到我的那天，雪下得很大。
他一手拿劍，一手撐傘，根本沒空牽著我。
我小小的個子，踩著深淺不一的雪，很快便摔跤，頭磕在巖石上。
我怕被嫌棄笨手笨腳，頂著滿面的血，利索地爬起，朝怔愣的師尊咧嘴一笑：
「仙人，我、我不笨，也不怕痛的！」
師尊是什麼表情我已經不記得了，隻依稀感覺雖不太好看，卻牽著我走了。
此後，我受到了鼓舞，無論遇到什麼事情，都笑得眉眼彎彎，希望有隻手能牽著我。
小師弟是富貴人家出身，被送來修煉的時候，我本來有些害怕，師尊會不要我。
因為師弟生得矜貴，天賦驚人，隻一個月就成功築基。
我用了十年。
可誰料，他隻有最開始的時候對我厭惡，此後竟時常送我點心吃，給我帶熱飯。
之後，小師弟還帶我去山下的挽月閣玩。
我很開心，這世上除了師尊，竟還有人願意對我好！
閣樓裡面坐著幾個同門，看見我就笑。
我便也衝他們笑。
小師弟用力拍了下我的腦袋，罵我蠢貨，怎麼見誰都笑。
我瞧他不高興，不敢說話。
他們請我坐下，圍著我，笑著問師姐衣帶怎麼系得這麼緊。
我有些飄飄然，隻會傻乎乎地笑，還從沒有人對我這樣熱情呢。
隻有小師弟一個人坐得很遠，不肯搭理我。
我想去找他，卻被攔下。
他們要喂我喝酒，不過還沒喝，一旁的師弟突然奪過酒杯，一把潑在我臉上。
我有些怔愣，眼睛慢慢紅了，卻還是努力朝他咧嘴：
「怎麼啦？」
他面色很冷：「你笑起來真難看，以後不要笑了。」
隨後他拉著我走出房間，將我扔在街外後不見人影。
再到後來，小師弟不肯搭理我，我嫉妒小師妹的名聲也傳了出去。
同門看見我笑就嫌惡。
我便不太愛笑了。
師尊為此召我前去，讓我不要接近小師妹。
我低著頭應聲，有些難過。
師尊突然喊了一聲：「趙無春！」
我茫然地抬頭，下意識地想扯出笑，卻在他墨黑的瞳仁中退縮。
那裡面倒映出的人影，好可憐啊。
他上前一步，嘴唇動了幾下，最終隻說：
「你要聽話，走吧。」
回去的時候，我想了一路，我還有哪裡不夠聽話？
我每日隻睡兩個時辰，揮劍三萬七千次呢。
一時走神被石頭絆倒，路過的同門哈哈大笑。
我這才有些恍然大悟。
像我這般蠢笨的人，本身的存在就是不順師尊心意，不夠聽話了。
3
家裡很窮，為了籌備成親事宜，我想將師尊送我的本命劍當了。
王慎之的眉頭蹙得很緊，似是覺得可惜。
我道：「這是師妹用剩的靈劍，一直不肯認我為主，我練劍隻能用樹杈子。」
話雖如此，我其實也是下足了決心。
師尊送我的東西本身就少，當了本命劍就什麼也沒有了。
我猶豫地去了當鋪，老板卻說這劍是給築基孩童用的，款式老舊，換不來幾個錢，我隻能買些紅紙紅布。
大喜那天，王慎之沒錢買花轎，隻能將我背回破屋。
我笑，我喜歡他背我。
一旁的鄉親也發笑，笑他寒酸。
我想招呼他們喝喜酒，卻忽然有人叫：
「趙無春？」
周圍的人看過來，皆是一愣。
破屋外站著兩個神仙似的人，竟將汙泥地照得生出光彩。
白衣公子高鼻薄唇，一臉怒火也遮不住矜貴之氣：
「趙無春，你可知道我找了你多久？」
一旁的女子拉他衣袖：「驚霧，不要這樣和師姐說話。」
謝驚霧推開，大步走到我面前，上下掃視著我：
「你在這做什麼？你本來就不好看，還披個破紅布，醜得要……」
驀地，他看見窗棂上貼著的紅紙，像是意識到了什麼，不說話了。
我不在意地抿出一個笑，牽過王慎之的手：
「驚霧師弟，我要成親啦，我很喜歡他。」
我看著小師弟漂亮的眼睛，想到從前對他百般追逐，說他是我這輩子最最喜歡的人。
如今，好像也過去了。
謝驚霧瞪大眼睛，看著屋內寒酸的擺設，完全沒有反應過來。
畢竟我在他眼裡，雖蠢笨，卻一心追著他跑，想必也是貪戀富貴的蠢笨人。
他憋了半晌，隻結結巴巴地說：「你、你也配叫我『師弟』？」
我一愣，我的確早被逐出師門。
小師妹連忙上前，不住地抱歉，漂亮的芙蓉面吸引了所有人的眼光。
盡管我是新娘。
我想到自己黯淡的容貌，努力撐起笑容。
無妨，真的無妨。
小師妹叫朝棠，花一樣的名字。
她被師尊背回門派，像需要悉心照顧的花骨朵，十分討人喜歡。
眾人都朝她笑，我就也彎起眼睛，卻見她突然發抖，眼眶落淚。
謝驚霧將我推到地上，罵我這蠢貨本就難看，還故意嚇小師妹。
我倉皇地爬起來，小聲地說我沒有。
後來便傳開了，趙無春樣貌醜陋，還心腸歹毒，嫉恨同門。
自此我便不和小師妹接觸了，隻一門心思跟在謝驚霧身後。
可他想必是愛慕小師妹的，總去後山摘花送給朝棠。
見我吭哧吭哧地和他一起爬山，壓了壓嘴角的笑：「趙無春，我從未見過像你這樣蠢的人。」
我抿了抿唇，忍不住掉了兩滴淚。
我想我確實又蠢又笨。
五歲時師尊將我撿回長衍門，便測出我靈根不佳，天資愚鈍。
他有想過將我扔出去，或是當個外門弟子。
可我實在賴皮，日日黏著師尊，要給他洗衣疊被，說在這世上最愛他。
師尊整日冷情冷性，聽我這小娃娃的話，竟一時松快，露出極好看的笑。
想來後來十分後悔，因他再沒有對我笑過。
王慎之打斷了正發呆的我，他嘆了聲氣，想將我牽到屋裡頭，說新娘子不便見外客。
不知是哪裡刺激了謝驚霧，他刷地將劍橫在王慎之脖頸處：
「趙無春，你就要嫁個這樣一個瘸子？」
我知曉他被人寵壞，說話惡毒，總是忍讓，卻無法容忍他辱罵我夫君。
我沒有修為，還是用盡力道推他：「對！我喜歡他，我心甘情願！」
劍落在地上。
謝驚霧竟然一下被推開。
他眼睛通紅，愣了一會兒。
突然一腳踹翻了桌子，將屋內不多的擺設砸了個稀巴爛。
最後，他惡狠狠地說：「你可知，這瘸子為何要來長衍門掃臺階，又為何將你撿回家？」
我看著一屋狼藉，忍著眼淚，面無表情地說：
「關你什麼事？」
他一怔，看著我的眼淚止不住地掉下。
謝驚霧不自覺上前幾步，從前對我十分嫌惡的人，他的眼裡竟露出幾分心疼。
他緩聲說：「你跟我回去，衝師尊認個錯，他還是願意認你的。這瘸子心懷鬼胎，定是想哄騙你……」
我抹了一把眼淚，聲音哽咽：「我有沒有錯，你心裡最清楚。謝驚霧，我知道我又蠢又笨，你一向看不起我，如今我隻是想和慎之好好過日子，你為何……為何還要阻攔，毀了我的大喜之日？你走吧，我不想看到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