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爺爺把裙子交給店員包起來，離開那家店，奶奶才拉著我從暗處走出來。
她看著爺爺遠去的背影，眼睛裡閃著些曖昧不明的光。
神情有些隱隱地期待和雀躍。
奶奶的手機突然響了起來。
爸爸要來接奶奶回家，說爺爺喊她回去有話說。
爺爺板著臉坐在沙發上，別扭地把一團東西塞進奶奶手裡。
他努努嘴：「喏，給你買了禮物。別鬧了。」
外包裝大大地印著那個高檔服裝店的 LOGO。
奶奶的臉頰有些泛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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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滿懷期待地拉開袋子，卻半晌沒有動靜。
我納悶地探過頭去，看到裡面的東西時，倒吸一口涼氣。
隻有一個小小的、布做的胸針在裡面。
根本不是爺爺花大價錢買下來的那條連衣裙。
而是那家店免費送的贈品。
「這是，給我的？」
奶奶聲音有些哽咽。
爺爺繃著下颌，點點頭。
小叔摟住奶奶的肩頭，笑嘻嘻地開口：「媽，這可是爸一大早就去挑的，專門買給你的。」
說完，他把那個布胸針拿出來，戴到奶奶胸口處。
豔粉色的太陽花，明晃晃地刺痛我的眼睛。
襯得奶奶滑稽又可笑。
我想上去把它揪下來。
小叔還在誇：「看，戴上去多漂亮！」
爺爺不耐煩地擺擺手：「行了行了，禮物也送了。我餓了，你趕緊做飯。」
他說完，就跟沒事兒人一樣坐回沙發上，打開電視。
爸爸跟小叔也跟著一起看了起來。
三個人又說又笑。
奶奶站在客廳的暗影裡，一動不動地看著沙發上的仨人。
她抬手摸了摸胸口的太陽花，露出一絲苦笑。
「媽，你怎麼還不去做飯？」
發現奶奶沒動，爸爸開了口。「該不會是因為爸送了禮物給你，感動哭了吧？」
爸爸哈哈大笑。
好像說了個很好聽的笑話。
父子三人都大笑起來。
奶奶的身形有些搖擺。
我看見她用力挺了挺胸膛，衝爺爺說：
「下午離婚，別遲到。」
7
不待他們爺仨反應過來，奶奶就跑出了家門。
她跑到家屬區後面的小巷裡，才停下來。
奶奶靠在斑駁的牆壁上，把頭埋在胳膊裡。
我看見她肩膀一聳一聳的。
我走過去抱住奶奶。
她抬起滿是眼淚的臉，不斷搖頭：「彤彤，奶奶這輩子，是不是像個笑話？」
我不知道怎麼安慰她。
她逃也似跑出來的那個家，裡面都是她最親的人。
我隻能緊緊抱住流淚的奶奶。
她哭了好久好久，好像要把這些年的委屈都發泄出來。
哭完了，奶奶抬起頭，摸了摸頭發，有些不好意思地看著我：「彤彤，你能不能帶奶奶去剪個頭發？」
我忙不迭地點頭。
不僅帶她理了新發型、換上新衣服，還帶她去買了條珍珠項鏈。
我笑眯眯地看著煥然一新的奶奶。
第一次發現，奶奶也是很美的。
「孫明瑩，我告訴你，要離婚你可別後悔！」
爺爺的大嗓門老早就在民政局門口響起來。
我把身後的奶奶讓出來。
剛剛還在呼呼喝喝的爺爺突然愣了。
他使勁揉揉眼睛，好像不相信自己看到的。
小叔最先反應過來，幾步跑過來，甜甜地誇獎道：「媽！你真美！」
他不斷地對爸爸擠眉弄眼。
爸爸也緊跟著附和。
兄弟二人同時看向爺爺。
爺爺哼了聲，不情不願地說了句：「就那麼回事兒吧！」
他脊背挺得筆直，別過頭去，「你不要以為打扮一番，我就能回心轉意。我告訴你，你不給我道歉，我是不會同意你回家的！」
奶奶笑笑，拿起手裡的排號單，對爺爺說：「劉玉生，輪到咱倆了。」
她徑直走到工作人員面前，「您好，我跟老頭子辦離婚。」
8
爺爺氣得胡子都翹起來了。
他大步走過去，把桌子拍得震天響：「你真是心野了！說離婚就離婚？！你鬧夠沒有？
「好了好了，我原諒你了，你趕緊跟我回家！
「我可丟不起這人！」
爺爺一把抓起奶奶的手，就要拉她離開。
我趕緊攔住爺爺。
「奶奶說，要跟你離婚。」
他舉起拐杖敲在我腦袋上：「王八羔子！敢鼓動你奶奶離婚！老大！管管你姑娘！」
工作人員和保安，費了好大力氣，才把爺爺拉開。
他們也勸奶奶，這麼大歲數了，有什麼過不下去的呢？
讓她再好好考慮考慮。
奶奶堅持要離婚，無論如何都要離。
爺爺突然來了脾氣：「考慮個屁！馬上就離！我不跟這S老太婆過了！她以為她是誰？」
工作人員面露難色，他們說離婚有 30 天冷靜期。
爸爸和小叔趁機把爺爺勸了回去。
我帶著奶奶準備離開時，被爸爸攔住了去路。
他雙手叉腰，氣勢洶洶地瞪著我。
手指頭直接戳到我腦門上：「劉彤彤，你給我滾家去！爺爺奶奶鬧別扭，你跟著起什麼哄？
「天天說什麼做新時代女性，你的新時代女性就是鼓動你奶離婚？簡直胡鬧！
「遲早讓你們娘倆氣S！」
爸爸好話歹話說了一籮筐，想讓奶奶回家，但奶奶執拗地不肯回去。
吵吵嚷嚷間，電視臺打來電話。
「孫女士，關於『最美家庭』的採訪，定在本周日，您看可以嗎？」
9
奶奶下意識地想拒絕。
爸爸一把搶過電話，一迭聲地應下。
奶奶有些生氣。
在她開口前，爸爸拉住奶奶的胳膊：「媽，這個『最美家庭』是市裡面要評的，我們學校就樹了咱家一個典型。為了幫咱家宣傳，校領導專門花心思請電視臺來，您可不能拒絕啊！」
奶奶皺著眉頭，很明顯，她渾身都在抗拒。
都要跟爺爺離婚了，談什麼最美家庭，不是笑話嗎？
拒絕的話就掛在奶奶嘴邊，但她卻說不出口。
爸爸一直眼巴巴地看著她。
奶奶長嘆一聲：「就當是為了你和嘉偉。」
爸爸馬上笑逐顏開：「就知道媽舍不得我們。」
他順勢把奶奶往車上拉去，直接帶回了爺爺家。
10
周日一大早，全家人就聚在了爺爺家。
爸爸媽媽、叔叔嬸嬸，還有堂兄和我。
面對攝像機，所有人都衣著光鮮、精神飽滿，三代人看上去喜氣洋洋。
爺爺不斷強調，要把大家庭真正的精氣神展現出來。
主持人提到，為了提升「最美家庭」的影響力，電視臺決定採取直播的形式，展現溫馨日常。
她先是熱情洋溢地介紹了爺爺、爸爸和堂兄祖孫三代人在農業育種領域的堅守。
他們在大學裡教授同樣的學科，爺爺親手搭建起的國家重點科學實驗室，爸爸和堂兄進一步發揚光大，選育出畝產高、少蟲害的好種子，豐富了全國人民的餐桌。
主持人笑著將話筒遞給爺爺：「咱家祖孫三代都很優秀，古人說『擇善固執』，您三人取得的成就，正是這句話的最佳注腳。劉教授，能請您談談關於家風傳承、子女教育的心得嗎？」
爺爺侃侃而談。
從擇一事終一生。
到如何引導、發揮子女特長。
再到一家之主要把好整個家庭的舵。
不一而足。
我看向端坐在沙發另一端的奶奶，她靜靜地坐著，整個人都籠罩在爺爺的影子裡。
面無表情。
待爺爺說完，主持人又將話筒遞到奶奶面前：「劉教授不僅學術成果多，還有個好伴侶。二人相濡以沫五十年，實在是讓人羨慕啊！今天，當著這麼多觀眾的面，您有什麼想對劉教授說的嗎？」
攝像機切到了奶奶。
她緩緩地抬起頭，好像不知道要說什麼。
爺爺撇撇嘴，替奶奶開口道：「她不太會說話，不習慣這種場合。」
說完，他用手指敲敲自己面前的茶杯。
奶奶習慣性地站起來，給爺爺的杯子添滿水。
爺爺潤了潤嗓子，繼續說道：「我們家這位不懂學術，主要負責家庭的後勤保障。」
主持人笑著接過話頭：「劉教授真幸福，有了孫奶奶的照顧，才能毫無後顧之憂投身科研。所謂軍功章上有你的一半也有我的一半，想來，劉教授取得這些成績，孫奶奶也是很欣慰的。」
「沒有，我並不覺得欣慰。」
一直沉默的奶奶突然出聲，打破了安寧祥和的氛圍。
主持人愣了幾秒，她看向奶奶。
似乎想要確認奶奶剛剛說了什麼。
爸爸搶先一步站了起來。
他拿過主持人的話筒：「母親是說，她對我和嘉偉取得的成績不滿意。比起父親差了很多。她一向是如此高標準嚴格要求我們的。」
我的餘光瞟到直播屏幕的彈幕。
網友們敏銳地抓住了奶奶的那句話：
【孫奶奶剛剛說了什麼？】
【她大兒子怎麼回事兒？感覺不想讓她說話似的。】
【這「最美家庭」，不會有我們不知道的一面吧？】
【你們沒注意剛剛劉教授指揮奶奶倒水的樣子嗎？大爺一樣，連正眼都沒給她。】
爸爸的臉色變了，他顯然也看到了彈幕。
他求助似的看向奶奶。
11
爺爺顯然沒意識到網友們說了什麼。
他皺起眉頭，緊緊抓住奶奶的手，拉著她坐在沙發上。
轉而笑著對主持人開口：「剛剛老婆子太激動了。她總是這樣，激動起來就語無倫次的。」
奶奶漲紅了臉。
她在試著掙開爺爺的禁錮。
我看不下去了，想要起身去幫奶奶。
衣服卻被人拉住，媽媽正對著我搖頭，她讓我不要去。
主持人非常敏銳，她發現了氛圍的異常，連忙救場：「孫奶奶作為女主人，為大家庭付出了很多，劉教授跟孩子們，是不是也要跟她道聲謝？」
堂兄最先反應過來，他說自己從小就是奶奶帶大的。
沒有奶奶的諄諄教誨，就沒有他今天的成就。
爸爸也緊跟而上，說自己小時候經常生病，奶奶為了照顧他，整宿整宿地不睡覺。
怕他蹬被子著涼，一晚上起來好多次，染上失眠的毛病。
爸爸跟堂兄看向爺爺，示意他也說兩句。
爺爺別別扭扭地開了口：「老婆子她嘛，確實把我們照顧得不錯，也為家庭付出了很多的。但是，」他話鋒一轉，「女人不就應該照顧家裡嗎？要不然娶老婆幹什麼？男主外、女主內，從古至今都是如此。
「她不過是做了自己該做的。
「做了女人該做的。」
爺爺話音未落，主持人臉色大變。
直播間的人數直線上升。
彈幕刷得飛快：
【這劉教授是哪裡出土的老古董？還女人應該照顧家庭，他老婆欠他的？】
【高級知識分子不過如此。國男就是惡臭！】
【樓上打拳不要太離譜。】
【呦呵，最美家庭這華美的袍子上面，爬滿了虱子。】
奶奶突然站了起來。
她對著鏡頭，說出四個字：「好委屈啊！」
12
話匣子一旦打開，就再也收不住。
她說爺爺心裡隻有試驗田裡的種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