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我摸了摸她枯黃的頭發,有些毛糙,我努力地讓自己看起來很開心:“去春風樓可比被爹娘拿去換彩禮的要好,再說了,嫁給別人一年也吃不上什麼好菜。錢媽媽說先讓我當小丫頭,養上幾年再接客。”
“那裡的飯菜可好了,要是遇上大方的客人,還能討些賞賜。”
小小嗚咽地哭著,被爹娘打罵時,都沒見她哭得那麼傷心。
許久之後,她才抬起頭,狠狠地用衣袖揩了揩眼角的淚水:“阿姐,你放心,我一定會用功讀書。以後賺了錢,就替你贖身,我們一起去京城!”
我看著小小稚嫩,卻透著堅毅的臉龐,期待著這一天的到來。
14.
第二天,小小與我一起出發去縣城。
娘看著我們拎的包裹,並沒有起疑,她隻當小小是去送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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爹爹在我出門時,叮囑了幾句:
“在春風樓,若是有客人給賞錢,一定要帶回來。”
“立君還小,我和你娘年紀大了,幹不動了。你現在給立君攢點錢,等以後立君高中了,也能記得你的好。”
我看了眼四歲的弟弟,他正衝著我瞪眼吐舌頭,我轉身,隻言片語都不曾留下。
伴著爹娘的叫罵聲,我和小小踏上了未知的道路。
小小去學堂找到了周先生,此刻,她也終於能在學堂裡正大光明的叫他“先生”了。
我送完小小,就到了春風樓,錢媽媽正在那等著我。
她給我安排了丫頭們住的大通鋪,人雖然多,但比在家裡住的漏風的柴房要好多了。
我要服侍的是春風樓的頭牌——柳姑娘。
柳姑娘是我見過最有風姿的人,她一顰一笑都會讓我看呆了眼,更別提來的那些客人。
她對我也很闊綽,客人給了什麼賞賜,她都會讓我挑選幾個,樓裡的小丫頭們都羨慕我跟了個這麼好的姑娘。
每次我都會留一些作為小小來年的束脩,還有一些則是她平時的零花。
我擔心她手裡沒錢,會被學堂裡其他同窗看不起。
剩下的,則是買了零嘴,與樓裡其他的丫頭們分掉。
更是少不了錢媽媽和柳姑娘的。
柳姑娘知道我的妹妹在上學堂時,託著腮嘆息了一聲,目光幽深的盯著虛空。
樓裡年資久的姐姐對我說,柳姑娘是罪臣女兒,她本有很好的婚事,可卻因此淪為娼妓。
我與小小約定好,她在休沐的時候,到春風樓附近的巷子找我拿零花。
這天,小小帶著一身傷來到了巷子。
“這是怎麼了?”我緊張的看著她身上的傷口,“是誰打你了?”
小小滿不在意的揮揮手,“娘又鬧到學堂來了,要我退學。”
“後來周先生出面,娘才灰溜溜地回去。”
“阿姐,”小小眼裡閃著得意的光,“我學的可好了。”
“學堂隻有我一個女學生,我背書比那些男學生背得都快,寫字寫得比他們都要好。”
“周先生說我不遜於男子。”
我聽著欣慰極了,將攢下的錢給她。
小小擺擺手,“不用了,阿姐。你上個月給我的我還沒用完,這錢你拿著用吧。”
在我和小小來回推讓的時候,巷口傳來了柳姑娘的聲音:
“你們還要磨蹭到什麼時候,還不出來?”
我縮了縮脖子,帶著小小出了巷子。柳姑娘眼尖,一眼就看見了小小手腕露出的傷口。
她撫了撫額:“這傷怎麼還不處理呢?等著肉爛掉嗎?”
不由分說的,她帶小小回了房間,拿出藥膏嫻熟的為小小上藥。
小小是個自來熟,嘴巴一直不停的說著學堂的事情。
等送走了她,柳姑娘倚著門框嘆道:“還是年少啊……”
15.
見過小小後,柳姑娘便問我:“你妹妹如今都會讀書寫字了,你要不要也學一學?”
我有些惶恐:“我學會這些,能幹什麼呢?”
“笨,”她用染著蔻丹的手指點了點我,“看錢媽媽的意思,你以後必然也是要在這裡當姑娘的。不如跟我學些書畫,將來也算有些才情,能當上頭牌。”
“頭牌賺的錢可多了,你還要供妹妹考學,沒有銀錢怎麼行?”
我滿懷感激的跟著柳姑娘學書畫,學琴,她幾乎把她的一身技藝都教給了我。
小小再來找我時,還帶了她抄錄的書籍,“阿姐,你也可以看看這個。”
她驕傲的展示自己的字跡:“看,都是我一筆一劃寫的哦。”
“周先生說我可以去抄書,賺些錢了,阿姐你也不必為我擔心了。”
一邊跟著柳姑娘學習技藝,一邊看著小小抄的書籍。
一切似乎在往好的方向發展,這是我為數不多的快樂的時光。
但是後來不久,我才發現,原來一切甜蜜美好的表面,都包裹了苦澀的內裡。
16.
一個尋常的午後,我去胭脂鋪替柳姑娘買胭脂。
在回去的路上,我看見街邊有一個書鋪。
我本想看看有哪些書冊,準備買給小小,卻聽見了書鋪老板與別人的闲談:
“前幾日那個女學生還要過來做抄書的活,我給拒了。”
“為什麼,她的字不好?不是聽說她功課次次頭等嗎?”身邊的人問道。
老板撇撇嘴,“字是不錯,可是畢竟是女娃娃寫的,到底沒有別人寫的有筋骨。”
“再說了,你怎麼知道她的測驗沒有水分?她再聰明,還能把學堂的男學生們都比下去?”
“女的就是女的,我可不能讓一個作弊之人抄了我這的書,敗壞我書鋪的清譽。”
那老板還與他們笑道:“況且別人還看到,她小小年紀就常出入春風樓,可見其向學之心不堅定。”
“對於女子來說,在春風樓躺著賺錢,可不比考學輕松多了。”
我冷著臉從書鋪走過,有那一瞬間,我是想不管不顧的在書鋪大鬧一場。
撕下他們那虛偽,醜惡又故作清高的嘴臉。
但我怕此舉隻會讓小小在書鋪更受冷眼,隻能按捺下心中的憤怒,轉身離去。
小小再來見我時,仍是一派樂天的模樣。
她嘰嘰喳喳的與我講著學堂的趣事,說著先生又教了哪些知識。
“小小,”我忍不住問她,“學堂有同窗欺負你嗎?”
小小遲疑了一瞬,“阿姐怎麼會問這個?”
她小大人似的拍著胸脯,“阿姐,我是最聰明的學生,先生最喜歡我了,誰敢跟先生作對?”
聽了她的解釋,我松了口氣。
或許那隻是書鋪的惡意揣測,那些闲言碎語並不曾在學堂流傳。
17.
很快,我及笄了。
柳姑娘教會了我琴棋書畫,她還會時不時給我一些點心湯水,我被養得同當年的面黃肌瘦的模樣判若兩人。
錢媽媽時常端詳著我,在暗自計算我的初夜能賣多少價錢。
面對這些,我心裡多少有些惶恐。但為了攢錢讓小小考學,為了以後的好日子,我還是按捺下來。
柳姑娘安慰我:“不過是眼睛一睜一閉,隨他們去罷了。”
錢媽媽特地為我起了名——如煙。
在家中,爹娘叫我老大,小小叫我阿姐。
春風樓裡,柳姑娘叫我小丫頭,其他人稱我李姐姐。
現在,我也終於有了自己的名字,一個在煙花場所的名字。
錢媽媽高價拍賣了我的初夜,她將我誇得天花亂墜,好像我本應該是貴人家的小姐,而非鄉下的土丫頭。
最後是一個五大三粗的人將我拍了去,第二天早上,他在床上扔了些賞錢。
他咂咂嘴,系好褲腰帶開門離去。
我感到一陣恥辱,但是看著比一個月攢的還多的賞錢,心中略微舒服了些。
一個比小小還要年幼些的丫頭來照顧我的起居,她輕聲喚著我“如煙姑娘”。
我略有些茫然,但也知道,現在的我與從前的我被一個厚厚的屏障隔開了。
成為了“姑娘”,也不能隨意離開春風樓了。
小小趁著休沐抱著抄寫的書來找我,聽到別人這麼叫,愣在了原地。
連心愛的書冊掉在了地上都不知道。
她眼眶泛紅,拉著我的手說:“阿姐,等等我,我一定會……”
我聽得懂她咽下的承諾,故而隻是將新買的珠花送給了她,“你也十歲了,可以打扮打扮了。”
十歲啊,多麼稚嫩的年紀。
貴人家的女兒,十歲尚不知世事,窮人家的閨女,十歲卻要自己謀生。
有的人五六歲便賣身為奴,有的人同樣的年紀,錦衣玉食天真懵懂。
小小還是太瘦了,她的手腕皮貼著肉,一看就知道我給她的錢她從未用來打牙祭。
我塞了一盒點心給她,看著她狼吞虎咽的吃著,心中悲哀。
小小這般聰慧,若是出生在富貴人家,未來定是錦繡前程。
18.
這幾個月,小小來得愈發少了。偶爾見一面,她也隻是說課業太重,沒空來。
我不疑有他,隻是叮囑小小要按時吃飯,她低垂著腦袋,點頭應下。
春風樓點我的客人越來越多,幾乎可以和柳姑娘相提並論。
柳姑娘並不計較,甚至還樂得輕松。
隻是她身體變得不好了,開始畏寒發熱。錢媽媽隻是讓人抓了退熱的藥,熬一熬給她吃了。
但是柳姑娘卻始終不見好,下腹還愈來愈痛。
我便帶著她出門,自己去尋大夫。
大夫把了把脈,又詳細的詢問柳姑娘一些症狀,最後告訴我們一個殘酷的真相。
柳姑娘得了花柳病,且命不久矣。
我聽到後震驚萬分,落下淚來。柳姑娘卻是一臉平靜,甚至嘴角還露出一絲笑意。
她對我說:“這種日子,終於可以結束了。”
當晚,柳姑娘就在房中自缢了,她將攢的銀錢全部給了我,並留了封手書。
“一生多波折,身雖下賤,心比天高。願你們姐妹以後可以掙出牢籠,擺脫桎梏。”
錢媽媽嫌柳姑娘晦氣,隻草草的準備了副薄棺。
我攔住了她,用柳姑娘的錢在棺材鋪為她自己買了最好的棺材。
錢媽媽哂笑著說:“你倒是不心疼錢,還給S人用。”
我不理會她的言語,隻是希望柳姑娘能走得體面些罷了。
柳姑娘下葬時,小小也來了,我領著她在柳姑娘墳前鄭重地磕了頭。
小小抱膝沉默,我恍然察覺到已經許久沒有好好的與她坐在一起了。
我看著小小,覺得她愈發瘦弱了。
輕輕捏著她的手腕,卻發現了青紫。
“這是怎麼回事?”我厲聲問著小小,“誰打的你?”
“是爹娘又去鬧事,還是被同窗欺負了?”
小小拉下衣袖,不在意的說道:“學堂近日開了武術課,先生們讓我們互相切磋,我不小心傷到罷了。”
“學堂還會開武術課嗎?”
小小點頭,“阿姐,君子都要學習六藝,學些身手再正常不過,你不必擔心。”
但我仍是有些不放心,小小比其他同齡孩童更瘦弱一些。
“要不跟周先生商量下,這門課等你長大些再學?”
小小將頭埋在我的頸窩:“阿姐,周先生不教書了。”
我頸邊的衣服,被小小的淚水打湿。
19.
我成了春風樓新的頭牌,每天更是忙碌。
小小那天的落淚讓我很是在意,於是一遍又一遍殷切的叮囑她,若是遇到困難,便來找我。
在我的十七歲生辰前夕,才稍微空闲些。
錢媽媽讓我養精蓄銳,因為要打著生辰的名義,再把我賣個高價。
我約了小小在飯館見面,多日不見,小小更清瘦了,薄薄的一片仿佛能被風吹走。
在飯桌上,我不停的給她夾菜,妄圖通過這一頓,她就能吃成個胖子。
飯後,小小寶貝似的拿出了一根發簪。
做工簡樸,但是簪頭極為銳利。
“有了這根簪子,阿姐若是再遇上那樣的客人,也能做些反擊。”
她說的是那個有特殊癖好,把我磋磨的不成樣子的人。
我摸了摸小小的頭,含笑收下了。
這是我與小小的最後一面。
20.
生辰過後,小小再也沒來找過我。
我心中不安,沒經過錢媽媽的允許,便跑到學堂尋找小小。
學堂外有個夫子打扮的人,他上下端量著我:“李小小?她不是和她弟弟回家去了嗎?”
我覺得這個說法很是荒謬,小小怎麼會主動回家呢?
但我仍是找錢媽媽,告了一天的假。
錢媽媽很不耐煩:“你當了頭牌,還真把自己當個人物了?整個樓的姑娘裡,就屬你的事最多。”
我塞給了錢媽媽一個客人賞賜的玉佩,她這才勉強放行。
坐上僱來的牛車,很快就到了村口。
我下車步行,路過村長家時,聽見他在教育欣欣:“你看,幸好沒讓你上學堂,女娃娃上什麼學堂嘛,學不到好的。”
欣欣在一旁認同的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