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夜半雨幕更重,我燃著一盞燈沒睡著,卻聽見廊道外頭傳來輕輕的小車輪碾地聲。
我猛地抬頭一望,就見門外多了一道黑黑的影,停在我的門前,卻久久未動。
一顆心瞬間揪起來,望著透進來的那道影又委屈又歡喜。
公子肯定還是在意我的。
我忍著性子靜悄悄地等著,可卻等到了另一個人。
屋外淅瀝的雨聲掩不住她震顫的語氣。
“晏脩……”
“是你嗎?”
是禹栀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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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為何,我頓時生出些不好的預感,直覺讓我將耳朵捂起來,可那卑劣的好奇心,卻又不受控地往窗外窺。
我與禹栀相處不過幾日,卻也能看得出,她是真正的大家閨秀的模樣,端莊優雅、雍容華貴……若是我那日沒被丞相府趕出來,我是不是也會長成她這幅模樣呢?
許久,我聽到公子冷淡疏離的嗓音,:“你認錯人了。”
晏脩,那是前朝那個S在大火裡的太子殿下之名。
禹栀卻情緒激動,忽地噗通一聲倒在了公子身邊,“我豈會把你認錯!”
“我尋了你好久好久,他們都說你S了,但我不信!”
“阿脩,你這些年過的好不好……你的腿?怎會如此?”
公子漠然打斷她:“禹姑娘,你自重。”
門外,禹栀一時間情緒潰敗,細細地嗚咽起來。
我心頭悶漲,更是沒了聽下去的勇氣,正打算掩住耳朵時,卻又聽禹栀扯著嗓音道:
“你是因為她長得像我才留她在身邊的嗎?”
她語氣憂傷,“我聽聞,你對她很好……”
“既如此,你為何不去尋我?你可知我日夜思念你,你怎能親手將我嫁與他人。”
“如今世道如此,你既活著為何不反?”
“禹姑娘!”公子疏冷和善語氣驟然裂出了一條縫,顯露出底下陰冷的厲色。
“還望慎言。”
話落,不知從哪裡又冒出了一個人影來,一掌揮在了她頸後,打斷了她未完的話。
我看著門外的影子,從一人變成了三人,又慢慢地隻剩公子一人。
燈火氤氲,他的背影清寂而遙遠。
我很想衝出去問問他,禹栀說的是不是真的,他對我好,隻是因為我長得像他的未婚妻嗎?
根本就沒有什麼早夭的妹妹,而是他那不得已才分開的未婚妻……
所以我任務失敗,他才如此生氣,恨不得廢了我一身功夫,恨不得將我四肢折斷,隻因我沒有保護好禹栀。
那他深夜前來又所為何事……
屋外寂靜了半晌,隻聽到小輪子在地上滾動的聲音,似還伴著一聲低低的嘆息,然後隨著雨聲隱入長夜。
那日之後,青節給我送來療傷的藥材,大包小包的補藥熬著,傷勢好轉後,我又接到了第二個任務。
這次是把禹栀安全送入新房。
禮成後的禹栀望著我,眼中復雜,“我初見你時,尚覺得你我投緣,如今看來卻盡是諷刺。”
“他既願尋一同我相似的女子陪伴身旁,又為何不肯尋我?”
“晏脩看你時,是在看你還是在看我呢?”
禹栀每問一句,就仿佛在我心間扎上一刀,但我沒有回答她,隻是彎起了唇,“那我就替禹姑娘,陪公子走完剩下的路。”
禹栀神色僵硬,眸光徹底冷了下去。
有舊情又算什麼,如今還不是嫁作他人婦。
而我,我要長長久久地陪在公子身邊,生S同隨,誓不罷休。
哪怕公子心裡沒有我。
003
我在樓休雨身邊一待又是三年。
過了及笄之後,我模樣長得愈發招人,日子久了,閣中需以美色騙人的任務常常會找我幫忙。
倒也是應了公子當初的那句話:“容色尚佳,或有大用。”
立春那日,我幫著同僚去禮王府上偷一密函,禮王通敵,密函上是涉事的大臣名單。
我輕紗薄衣往身上一套,學著那名伶撩撥春光,勾魂攝魄,挨到書房時,便利落將那勞什子王爺放倒。
密函鎖在一奇巧的木盒裡,附著機關,盒身與密函一榮俱榮一損俱損。我們打不開,就將盒子呈給了公子。
哪知盒子一啟,便有股異香四散開來,公子臉色驟變,掌風從袖中拍出,猛地將那股香打散。
但反應過來時,仍已中了那暗香之毒。
“公子!”
樓休雨皺起眉,沉聲一喝:“退下。”
我全然不知發生了什麼,又氣又急,連忙湊上去,“你這分明是中了毒,讓我看看。”
可手未觸及肌膚,便被他推開,“我無事。”
那毒竟如此烈性,饒是公子這般內力豐厚之人,不過須臾額間竟起了一層薄薄的虛汗,周身似淌著股熱氣。
“還說無事,這毒分明烈得很。”
“屋內有解藥,此毒,不礙事。很快就能解……你快出去。”
話落,竟是一滴汗珠滾落他手背。
我隻當他是怕我擔心,故作推辭,一時急得將要落淚,“公子若真無事,為何不讓我看看?趕我走做什麼!”
樓休雨掩聲無奈道:“婳兒,你如今連我的話都不聽了嗎?”
我語氣冷硬:“若公子無事,我自去領罰。”
隨後我也不管其他,扯過他的手就要探脈。可我隻傾身,樓休雨身上的氣息就驟然亂了起來,黑眸沉若深潭。
從禮王府回來,我衣裳還未換,輕紗薄絲的料子滑過兩人手面時,惹人我渾身泛起一陣陣不痛快。
可我眼下哪裡顧得了這麼多,手上動作粗急,直直要去抓他的脈象。
樓休雨輕聲喘了口氣,側身避開了我的觸碰。
我惱極了,搞不清他這是怎麼了,更是不管不顧地就要去抓他躲開的臂。可我一碰,他便退,避了又避,始終討追不到。
我急躁無措喊出聲:“樓休雨!”
兩人爭峙不下,架勢像要打起來,可那時也不知是誰不留神了,他腿上的衣料忽地被猛地掀起一角。
蓋在他腹上的布料不知何時也滑落,露出底下枯白可怖的肌膚,那上頭爬滿斑駁崎嶇的血疤,像一條條不會蠕動的肉蟲子,蠶食著他枯敗的骨。
鏡閣的主人是個瘸子,世人皆知。
而他俊逸清濯的面孔下,竟有一雙醜陋枯朽的雙腿。
我知道自己惹出錯來了,一時愣在原地,似是受到巨大衝擊一般,望著他說不出話來。
樓休雨臉上早沒了那份慌色,泛著血絲的眸子裡充斥著陰惻惻的冰冷。
不同於上次我任務出錯後的失望憤怒,而全是令人招架不住的厭惡和……S意。
“婳兒,可滿意了?”
仿佛有什麼東西在這夜裡無聲無息地在心底破碎,隨著窗外綻放的煙火,一同攪亂了本平靜的現狀。
可我的本意全非如此,我隻是關心他,竟也有錯了。
相識第八年,我被公子厭棄了,在立春的這晚。
閣中關於公子的大小事務,時隔經年又回到了青節手裡,他疑惑不已,以為是我又與公子鬧了別扭,鼓動著我去同公子求和。
可我也不知道我錯在哪了。
我是當今丞相的私生女,自小就不被族人認同,被迫流浪,孑然一身,直到遇到樓休雨。
他育我學識道義,授我立身之本,供我安身之所,我就好像是他的小影子,永永遠遠跟隨在他身後。
他曾告訴我,婳兒,這裡是家。
但他現在卻將我驅逐了。
隻因我撞破了他最不堪的秘密。
可我不理解,我又不在乎。
在我心裡,樓休雨,就是全天下最最好的公子。
我喜歡他。
立春過後就是上元節,我在鏡閣迎來我的十七歲生辰。
傍晚夕陽西下時,我推開了木窗守在了窗前,隻遠遠地望著東廂的方向,那是公子的臥處。
我已經半個多月沒有同他說過話了。
今日是我的生辰,我不信他不來。他若是不來……我便去找他。
可直至等到夜半,整個鏡閣都吹了燈,我也沒盼來樓休雨,我心裡有氣,撬了東廂的鎖,大手推開了他的門。
他尚未入睡,坐在窗前同自己下棋,見我來了,也隻是微微側了下眼,落了顆白子。
我站在門前望他,眸光裡閃著晶亮的水光,有些委屈,有些難過。
樓休雨執子的手稍頓,“真是越發沒規矩了。”
可我像是聽不出他的苛責,隻是順著他的方向走去,一聲不吭地蹲在他面前。
腦袋溫順地倚在他的膝上,像從前那般。
樓休雨擰了擰眉。
可下一秒,有什麼滾燙的液體,順著他的衣角,慢慢沁進他的膝下。
“公子,你不要我了。”我低低地抽泣了一聲。
樓休雨筆直地坐在椅上,捻著黑子的手像是僵在空中,良久,他神情無奈地放下手,慢慢地為我擦去眼角的淚。
“不哭了,今日可是你生辰。”
可他越說,我的淚越是止不住,最後,幹脆撲到他膝前放聲地大哭起來。
樓休雨輕柔地拍打著我的背脊,口吻艱澀:“是我不好。”
當然是他不好!
他竟然一聲不吭就把我從他身邊趕走了,那麼多年的情誼,他也當真舍得。
今日就連我的生辰,他絲毫不提就算了,可卻連見上一面都不肯。
愈是這樣想著,心裡就愈發苦悶,眼睛像豁了口子,怎麼也止不住地淌淚。
他順著我的肩,一遍又一遍輕聲地安慰著,“婳兒不哭,婳兒不哭……”
他好過分,每次招了我生氣難過,都可以這麼溫柔。
我哭得聲音沙啞,好一會兒才終於抬起頭來,像是下了極大的決心,目光鄭重地望向他。
在樓休雨尚未來得及反應時,一個溫熱輕柔的吻落在了他的眼前。
“公子,雲婳喜歡你。”
我告訴他,我想一輩子陪在公子身邊,不是像現在這樣,而是隻有我們兩個人的,一生一世的。
可樓休雨的手在我背後僵住。
然後,他隻是淡淡地別開了眼,寬掌不動聲色地收回袖中。
“別胡鬧。”
再開口已是漠然,“鏡閣不需要一個生了情的影衛。”
他勸我:“婳兒,你許是太過依賴我了。”
“今日之事,我就當從未發生。”
我眼中的盛起的那幾分希冀,驟然破碎,涼涼月光下,它們灑落了一地。
我失神地望著樓休雨,慘白的唇幾次要說話,最終也拼不出一個完整的詞。
臨了出門時,我還苦笑著想,也罷。就算公子不喜歡我,能陪在他身邊一輩子,亦是足矣。
是我太貪心。
貪心的人沒有好下場。
004
七月初二,諸事皆宜。
殷王世子江霽一身大紅的喜袍,踩著極輕的步子,悠哉悠哉地邁進了婚房的門檻。
紅綢漫天,讓人目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