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八歲兒子的口袋裡發現了一張紙條,上面寫著:【每天帶十元來,少一塊打你一 dun】
我拍照發給老師,他卻說這不過是小孩子間的玩鬧。
我沒有反駁。
隻在群裡給紙條主人的家長轉了十元:【家裡沒現金,這個錢我幫孩子付了,如果你兒子還缺錢,建議可以申請群捐款】
1
看到紙條的那一瞬間,我手有點抖。
過往已經淡去的某些記憶如潮水般呼嘯湧來,連帶著呼吸中都是艱澀的鹹。
我打開窗,感受著外面清冽的空氣、努力讓自己鎮定下來。
Advertisement
兒子正在書房,每周六的早上他都會早起讀英語。
我收起紙條,默默將髒掉的校服丟進了洗衣機。
上午十點,兒子從書房出來。
他穿著綠恐龍的棉睡衣,蹦蹦跳跳地問我下午可不可以去遊樂場玩一會。
我溫柔地注視著兒子。
孩子看上去和往常並沒有任何區別。
「可以和媽媽講講你在學校裡的事情嗎?」
我拉住他睡衣上的恐龍尾巴,阻止他在沙發上翻跟頭:「媽媽最近太忙,沒有過多關心你,希望你可以原諒我。」
兒子停止了動作,有點不明所以地看著我。
我摸摸他的腦袋:「在學校有沒有和同學鬧矛盾,如果有,有沒有及時解決?」
面前的小人突然變得不安起來。
「媽媽。」
他小聲回答:「我沒有和別的同學鬧矛盾。」
我肯定了他的友善,又問:「那有沒有同學欺負你呢?」
兒子愣住,慢吞吞挪到我身邊,低著頭一言不發。
很多時候,沉默就是一種肯定。
時機成熟,我拿出那張皺巴巴的小紙條給他看:「這個你可以和媽媽解釋一下嗎?」
「我……」
兒子欲言又止。
「媽媽要聽實話。」
我握住兒子發涼的手,慢慢傳遞給他溫暖:「你還記得之前你不小心弄壞媽媽電腦的事情嗎?」
兒子點點頭。
那是在他七歲生日的前一天,為了收拾書桌,他不小心把一杯熱水弄倒,水流蔓延到了我的電腦,等他手忙腳亂捧起電腦時,亮著的屏幕已經黑掉,再也打不開了。
「當時你怕影響到媽媽的工作,著急得大哭,但還是很及時、很誠實地告訴了媽媽,然後媽媽帶著你迅速趕往店裡,維修人員很快就把電腦修好了不是嗎?」
我耐心引導他:「所以呀,有些你以為很難解決、說出來會讓媽媽煩心的事情,可能實際上並不會產生,隻要你及時告訴媽媽,媽媽就會幫你一起解決困難的。」
兒子仰起臉,大大的眼睛裡閃過淚花。
「媽媽,我害怕!」
兒子帶著哭腔,把事情經過一五一十地講給我聽。
和我預想得差不多。
兒子比較慢熱,在學校朋友也不多,二年級的期末考成績也平平無奇,大概是這種性格和並不優異的表現讓他成了某些同學眼中「好欺負」的人。
「除了問你要錢之外,他們還有對你做過不好的事情嗎?」
兒子遲疑了下:「有,他們說我是笨蛋。」
「媽媽。」
兒子落下大顆的眼淚:「帶頭罵我的那個男生是班裡第二名,老師經常叫我們向他學習,還說他是大家的榜樣,榜樣說的話,大家都會覺得是正確的對不對?」
2
我渾身都在發抖。
大概是某種慣性思維使然,我竟然會理所應當地以為欺負兒子的幾個男生一定是差生。
我突然意識到,原來生活中固有的社會性思維也會有不幸的偏差。
而這種偏差,往往是不會被相信的。
「媽媽,我是不是真的做錯了什麼他們才會欺負我?」
兒子在不停抽噎:「我不想去學校了。」
我捧住兒子蘋果一樣圓的臉,在他臉頰親了一口。
「寶貝,你沒有錯。」
「媽媽現在很正式地告訴你,你一點錯都沒有。退一萬步來說,就算真的有錯,那也是你沒有及時把這件事反饋給老師和我,明白嗎?」
兒子淚眼蒙眬地點頭。
「可是媽媽,老師真的很喜歡他。」
剩下的話兒子沒有說出來,但我又何嘗不懂。
「你現在還小,解決不了的事情媽媽會幫助你的。」
我將兒子摟在懷裡:「媽媽會告訴老師這件事情,我們一起商量,讓那位欺負你的男生向你道歉好不好?」
「會嗎?」
兒子很期待。
「會。」
我說得很肯定。
「如果他可以和我道歉,那我也會原諒他的。」
兒子眼睛亮閃閃:「我們還是很好的朋友。」
安撫好兒子,我斟酌了一下措辭,在午休過後打給了班主任陳老師。
簡單寒暄後,我發送圖片,把事情的經過完整地告訴了他。
「哦這樣啊。」
陳老師語氣裡聽不任何波瀾:「會不會是誤會?據我所知徐耀這孩子應該不會做這種事的。」
對面咳嗽幾聲:「時遠媽媽你也知道,這個年紀的小孩子經常表達不清楚,或許是小朋友間的玩鬧他表達錯了呢?」
我一怔,下意識抬高了音量:「時遠目前上二年級,我覺得他已經擁有了完整表達事情的能力。」
「是嗎?」
陳老師似乎在笑:「但我記得,上學期期末考的時候,時遠同學的作文表述成績並不高,隻夠及格線哦。」
……
我被氣笑:「所以陳老師,你認為徐耀沒有做錯?」
「時遠媽媽,我沒有說過這樣的話哈。」
「我隻是覺得因為一張紙條,並不能說明什麼。」
對面在不停給我灌輸歪理:「況且Ṫûⁿ時遠同學在學校很多時候都是獨來獨往,作為老師,我個人感覺你應該多關注一下孩子的心理狀況,而不是隨隨便便就從別的小朋友身上找原因哈。」
短暫交流過後,我已經大致明白了兒子那麼抵觸告訴班主任真相的原因。
我喪失了再繼續聊下去的欲望:「陳老師,本次通話我全程錄音,如果你覺得自己是正確的,那我不介意發到班級群裡甚至是網上,讓大家一起評價。」
「诶,喂時遠媽媽……」
我掛斷電話,有些心累。
忽略班主任不斷打過來的電話,我想了想,還是決定再私聊一下徐耀的家長。
孩子犯錯,若是家長通情達理,能說服孩子給兒子道歉,那麼這件事情我也不想過分鬧大。
兒子還小,心思又比較敏感,我怕如果鬧大了,他會在日後學校的交往中束手束腳。
將編輯好的文字和紙條照片發過去後,我就一直忐忑不安。
大約等了兩個小時,對方一直沒有回復。
可分明就在我私聊對方後的五分鍾內,徐耀媽媽還在家長群裡發過消息。
又等了一個小時,我按捺不住,索性丟過去一個問號,聊天內容卻顯示出一個紅嘆號。
對面把我拉黑了!
3
原本還打算和對方家長好好溝通的心思頓時消失殆盡。
我甚至都為自己多餘的禮貌感到可笑。
對這種人,根本不需要考慮先禮後兵,直接開懟才更合適。
我點開大群,單獨給徐耀媽媽轉賬了十元。
【家裡沒現金,這個錢我幫孩子付了,如果你兒子還缺錢,建議可以申請群捐款。】
徐耀媽媽這次幾乎是秒回:【你什麼意思?】
【字面意思。】
對方沒有再回復,倒是群裡不少家長跟風發了幾句。
我掃了一眼,十句裡面大約有九句在說,都是小孩子,小吵小鬧不必太介懷。
小吵小鬧?
果然是事情沒有落到自家孩子身上,大家就都仁慈地表示可以原諒。
很快,徐耀媽媽解除了對我的拉黑。
她主動給我發消息:【你到底想怎麼樣?】
【你也看到了ƭű̂ⁱ,群裡的家長幾乎沒人站在你這邊。】
她連發了幾個捂嘴笑的表情:【這樣莽撞的解決事情,怪不得你兒子也不聰明,原來是遺傳呢。】
我沒有搭理她的人身攻擊。
發給她消息的目的是解決事情,而不是憑對方的三言兩語就讓自己的情緒崩潰。
直到晚上,我才不緊不慢回復她:【你兒子初中是想去繁華讀對吧?】
我一個字一個字敲得很慢:【據我所知,繁華很看重學生品德,在入學前會考查學生的道德成長手冊,甚至還會根據同班同學對報考學生的風評打分。】
徐耀媽媽:【Ţû⁵?我兒子人緣很好!】
我沒有接她的話,繼續表達我自己的想法:【給你兩天時間,讓徐耀向時遠道歉,承認他的錯誤,並保證以後不會再犯。】
對方不屑:【那不可能,我兒子從來沒有向別人低頭的習慣!】
我回她:【好。】
對方這麼堅決,我反而沒了負擔。
穿衣下樓,我把那張紙條復印了上百份。
4
周日一早,我把兒子送到了外婆家。
自己則背著書包去了學校。
按慣例,每周日上午兒子學校的校領導都會在大會堂召開會議,正好此時的學生們還在家裡度過周末,就算我再鬧,也不會影響到他們。
十一點整,校領導陸陸續續走出學校大門。
我在人群中捕捉到校長的身影,快步走過去:「董校長您好,我是該校學生家長,有件事情,我想徵求一下您的看法。」
校長被突如其來的我嚇了一跳。
他面上閃過一絲不耐,但很快就被笑容掩蓋:「學生家長,具體的事宜你可以到我辦公室溝通。」
他掃向四周,語氣略有不滿:「而不是像現在這樣堵在門口找我。」
我用同樣標準和官方的微笑回應他:「董校長,為了我孩子的權益不受侵害,這件事我隻能在這裡說。」
董校長不明所以地看著我。
「什麼事?」
我將紙條、班主任的通話記錄以及與徐耀媽媽的聊天記錄一一拿給校長。
「我不認為這隻是同學間的小打小鬧,您覺得呢?」
校長反復看著那張紙條。
「這也說明不了其他問題吧?」
他笑著,露出眼底的精明:「學生家長,你也知道,男孩子之間總會說一些粗話,但這並不代表著他們之間就有暴力傾向啊,從反面來說,我倒認為他們之間感情很不錯。」
領導總是習慣雲淡風輕地列出並不合理的一二三。
「其一,這張紙條如果真的給你兒子造成了傷害,又據你所說,孩子的表達能力也很不錯,那他為什麼不第一時間就向你說明呢?既然沒說,那就代表著這件事情在孩子眼裡並不算什麼大事。」
「其二,我們老師也是站在孩子角度考慮問題的,孩子間的一點小事就要展開來小題大做,那麼班裡就會有永遠處理不完的雞毛蒜皮,學生家長,你們都是打工人,麻煩你也替老師考慮一下。」
「其三,社會上都在說現在的孩子是溫室的花朵,經不起一點風吹雨打,在我看來其實歸根到底還是家長太寵了,一點問題就要上綱上線,孩子的成長之路還長著呢,家長還是要適當放下自己的管控欲。」
校長依舊微笑著:「學生家長,我還有事,現在可以放我走了嗎?」
我點頭:「當然。」
見我態度有所緩和,校長很滿意:「學生家長,你放心,在日後的教學中我會囑咐陳老師多多關注你家孩子的,孩子還小,內向的性格也是可以被慢慢糾正的嘛。」
我笑了:「校長是覺得孩子內向都是一種錯誤?甚至還需要糾正?」
「沒人會不希望自己的孩子外向活潑,學生家長,我說得沒錯吧?」
校長說話滴水不漏。
我想,如果我為孩子要一個道歉的想法不堅定的話,可能此刻已經被他說服了。
但很可惜。
在要道歉這件事情上,我無比堅定。
「校長慢走。」
我終於松口,看著校長遠去的背影,我轉身,將書包打開。
周圍幾位裝作路人的叔叔阿姨瞬間圍上來。
「發一張五塊對吧?」
紫卷發阿姨迫不及待:「我們指定給你發完。」
我看了眼時間,十一點半。
剛巧是不遠處電視臺記者下班的時間。
並不規整的紙條很快就發放完畢。
我被圍在人群中央,給叔叔阿姨們按份轉賬。
餘光中,這一幕被人用相機穩穩拍下。
人群散去時,已經有幾位媒體人站到了我身邊:「請問可以接受一下採訪嗎?」
對方給我看了她的工作證:「我是電視臺記者。」
我很從容:「當然。」
……
5
採訪結束後,我回到我媽家。
剛一進門,我就聽到了兒子的啜泣聲。
「怎麼了?」
我急匆匆奔向臥室,推開門就看到兒子趴在我媽懷裡哭得正傷心。
「小遠沒說什Ṭųₚ麼事,我問他他也不說。」
我媽很著急,但又很無奈:「聞聞,不是我說你,這孩子就是被你養得太內向了,什麼都不說,這樣很不好。」
我拽了拽兒子的衛衣帽子:「時遠,怎麼回事,可以說清楚嗎?」
我媽還在念叨:「小遠就是太像你了,母子倆內向的毛病一模一樣,你看咱樓下王阿姨家的孫子,比小遠還小一歲呢,但人家就是外向活潑,人見人愛……」
「媽!」
我皺眉,忍不住抬高了音量打斷她:「在孩子傷心的時候,可不可以不要再說這些沒有用的事情。」
我媽擺擺手,轉身出去了。
房門被關上。
看著還窩在玩偶身上哭泣的兒子,我走到他身邊,盡量溫柔地詢問:「媽媽再問最後一遍到底怎麼了,如果你還是不說,那媽媽可就不會再問了。」
時遠仰起臉,肩膀一聳一聳:「媽媽,班裡同學組成的足球隊,原本我也有參與,可剛剛隊長告訴我,不允許我參加了。」
兒子抹了把眼淚,眼裡全是困惑:「媽媽,你不是說我沒有做錯嗎?那為什麼受到不公平對待的一直都是我呢?」
我被問得瞬間失語。
很多話就在嘴邊,可我沒法說出來。
兒子隻有八歲,他不可能站在成年人的角度那麼理性地去考慮問題。
「隊長和徐耀是好朋友,徐耀有那麼多好朋友,老師也喜歡他,所以媽媽,我根本就不該讓他向我道歉對不對?」
兒子哭得停不下來:「如果我不要求他道歉,我就不會被踢出足球隊了……」
心跳得很快。
是無措更是著急。
「媽媽,我不要他的道歉了,行不行?」
6
我沉默著。
許是見我遲遲都沒有安慰他,兒子終於止住了哭聲:「媽媽?」
我抬起頭,靜靜地看著兒子:「我們先避開這件事情,媽媽給你講一個故事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