姓什麼?汪和申我都不想姓,趙錢孫李周吳鄭王,我就先姓趙吧。
「我好像姓趙來著。」
我上一次喝水是什麼時候我都要記不清了,我的嗓子就像砂紙磨過一樣嘶啞,雖然疼但是讓我是個被拋棄的孤老婆子更可信了。
「燕子你帶回去給你家老劉看看吧,好歹找找。」
「公安肯定能找到兒子閨女啥的。」
兩個炸雷一樣的信息,這個健談的女人叫燕子,她男人是公安。
燕子想帶我走。
沒想到燕子當即就同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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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也是這麼想的,趕完集你們給我拿著東西,我給老劉去個電話。」
不能去不能去,S人犯一頭扎進公安局裡還了得。
下了車,我比劃著要上廁所。
她們清點著包袱笸籮的功夫,我拄著拐開始加速前進,這裡果然很熱鬧,人擠人擠人。
燕子收拾著大包袱,她是好心人,我回頭努力地看她。
我以為我走得很快,結果倒騰了半天腿還在那條街上,而我已經汗流浃背了。
很奇怪,傷口竟然沒有那麼痛了。
我把手伸進去,沒想到摸到的還是溫熱的血,浸透了衣服,讓後腰上的衣服變得硬邦邦的,
幸好我捂得嚴實,沒什麼血腥味。
我到衣服店裡買了兩件很肥大很厚的外衣,在我掏出錢的前一刻,我看的都是服務員快翻上天的白眼兒。
不過我不在意,我不理會她,在衣服店裡我支起耳朵來聽別人砍價,對現在物價大概心裡有數。
我找到公廁,這裡是不是人來人往的,並不安全。
我到公園偏僻的廁所,四下無人火速換了衣服。把沾血的衣服扔到垃圾坑裡,用垃圾覆蓋起來。
傷口和衣服粘在一起了,我很清楚這樣的疼痛。
但是這次不是多麼難忍的痛。
是傷口快好了嗎?
溫熱的血液告訴我不是,這應該是我已經疼習慣而產生的麻木。
傷口這麼多天還在流血是非常危險的信號,
我必須找醫生!
走路真的太難受了,在集市邊緣,土地爺半人高的小土廟點著香火,後面豎起挑杆系上了紅繩。
這是趕集市的習俗,求土地爺保佑。
我走上前,在心裡默念。
土地爺爺,求你保佑燕子和那幫好心女人們平安。
我在這附近走了很久,幾乎是無頭蒼蠅,我看不懂村鎮裡牆上的地圖,問路也沒人理我,也找不到小藥鋪子。
唯一的收獲就是從小販那裡串了零錢,吃飽了飯。
我沒辦法住店,必須在天黑之前找個睡覺的草窩。
睡一定要找偏僻不被人發現的地方,可我現在隻想睡暖和的地方。
我得頭有點熱……
太陽已經落山了。
我拄著拐看到一家沒人的餛飩攤兒,迫切地想喝熱熱的東西下肚,餛飩攤兒已經快收了。
我軟趴趴地坐下,把拐杖舉起頭頂。
「一碗餛飩,快些。」
我瞥見那掌勺的男人不耐煩地將收拾了一大半的行當又擺上桌,估計是想早回家了。
那男人把一碗面咣的一下摔在我面前,幸虧面湯沒灑出來。
他身形魁梧滿臉橫肉,走路高低腳,右腿是跛的。
我狼吞虎咽地吃完餛飩,臉上冒出細密的汗,我意識到我發燒了,我以前睡豬圈的時候也經常發燒,我需要睡很長的一覺來恢復。
我頭腦開始暈乎了,我給那男人錢時已經迷迷糊糊了。
我給了一張五十出去。
「大妹子,你看這要飯的都有五十塊錢,咱倆還辦個屁餛飩啊,結隊要飯得了。」
胖子男人大聲衝著餛飩攤車前的女人說。
這滿臉橫肉的臭胖子,看我好了不揍你一頓,不打你我也要在心裡罵你。
我自己當乞丐婆子要飯的是一回事,你笑話我是另一回事。
臭胖子找了我錢,我蹲下拖鞋看了看腳上的血泡,血泡摞血泡,腫的很大。
我看見臭胖子把一個小女孩舉過頭頂,放在脖子上搖來搖。
那餛飩車前的女人從鍋裡拿出個雞蛋來,燙得左手倒右手,總算把雞蛋剝幹淨了,用根筷子插上遞給臭胖男人。
男人給了脖子上的小姑娘,小姑娘咯咯地樂。
這一家三口倒是還不錯,算啦,不揍他了。
我顫顫搖搖地站起來,向前面黑暗有樹的地方走去。
「那老婆子你上哪去?」
「往前。」
往前是句萬能的大廢話,那個趕路的人不往前呢。我現在就要說這種大廢話安身。
那男人似乎很焦急地三步並作兩步瘸著腿向我快走來。
「再往前過了樹林子就是大公路了,好多不正經的小青年騎著破摩託浪呢,碰上了八成要搶你錢。」
還這樣,那我今晚沒地去了。
大胖子長個真快,一會都長兩個頭了。
我向後蔫蔫地倒了下去。
再醒過來時,我躺在一張特別暖和的被窩裡。
身上再感覺不到沉重衣服的束縛,貼身的綿軟溫熱的毛衣讓我格外舒服,腰間溫溫熱熱的像水流過。
屋裡亮著暖黃色的光,餛飩攤的女人在臺燈下面拿著藥盒子一板一板地看,我四肢百骨像被抽走了似的。
「大娘,大娘,醒了,聽得清我說話嗎?」那女人趴在我頭邊問我。
「聽,得見,哪啊這是?」
「我家唄,你燒得都暈過去了,腰上怎麼這麼大個口子,一個人出來的?」
我喉嚨渴的冒煙說不出話,一個小孩竄進來,看我醒了,在門口招手,驀的進來了七八個孩子,還有餛飩攤的男人。
我頓頓地喝了好幾杯水,緩過神來。
貪戀地把自己窩在被子裡,這裡的一切都使我安心。
「你們夫婦倆孩子真多啊。」
「哈哈哈哈才不是呢,他不是我男人,他是大哥。」
「啊?」
「這是孤兒院,都是天不收地不養的孩子,我倆也是這長起來的。」
「怪不得這麼多。」
餛飩攤男人獻寶似地站起來,拉著孩子們向我顯擺:「這是大妮,過了年就上初中了。」
「這是二ṱůₓ妮,小大人呢。」
門窗上閃著半個小腦袋,男人大跨步把好奇的小腦袋薅進來:「這是五寶。」
五寶坐在男人的腿上,害羞地靠在男人懷裡,怯生生地看我。
五寶長得真好看啊,大而透亮的眼睛上是忽閃忽閃的睫毛,小手小腳白嫩嫩的,可是眼睛似乎不太聚焦。
男人看出來了我的疑惑:「五寶是腦癱,我們正攢錢打算去大醫院再治治呢,看著五寶不太聰明,她什麼事都看得懂。」
男人又問起我,我肯定不能說實話啊。
我在被子底下攥著毛衣邊邊,一邊編著瞎話。
我說我是被子女們趕出家門的,腰上的傷是不孝的兒子弄的,我近來老糊塗了,記不得家原來是哪裡的,記不得兒女們的名字,時常犯暈不認人,恍惚記得自己姓趙。
「你跟五寶差不多嘛,改天給你找個醫生瞧瞧,八成也是腦癱。」男人粗聲大氣憨憨地說。
女人嫌棄地嘖一聲,男人絲毫沒注意到,繼續說:「你放寬心在這裡住,我們能照顧小腦癱就能照顧老腦癱。」
「蔣招華你快閉嘴吧,嘴給你焊上。」
女人用毛衣針抽了男人一下,男人穿著厚毛衣嘚瑟:「不疼不疼。」
孩子們笑作一團,五寶也咧著嘴眯著眼笑起來,流下一小灘口水。
「趙大娘你不用搭理招華,他心好就是忒不會說話,成天淨叭叭,還吐不出象Y來。」
嗯,我第一回就聽出來了。
「你叫什麼?」
「招英,這兒院裡的都姓蔣。」
招英給我在傷口上細敷了一層藥面兒,細細沙沙的痛感竟然讓我感到很踏實,痛感在提醒我這不是夢,是有個真人在我身邊照顧我。
「趙大娘你皮怎麼這麼糙啊?」
我在山溝裡整天晴天背糧食拉磨,雨天打掃五間大土屋,身上的皮早練出來了,像老樹皮。
「我記得我天天下地幹活,沒日沒夜地幹。」
「老院長在世的時候老說,人各有各的苦處,也各有各的甜頭,苦有頭兒,甜沒頭兒。」招華敷完藥把衣服蓋上。
我側躺著,我前半生的苦處都滿了,甜頭在哪兒?
哦,甜頭我正嘗著呢。
「床不夠了,二妮跟大娘睡,你可不許說話吵著大娘睡覺。」
二妮脫了衣服哧溜鑽進被窩:「我睡覺才不說話!」
招英把燈關了,合上門要回屋。
「招英兒,你是好人。」
招英笑著閉上門:「都好好睡吧。」
二妮在被窩裡和我面對面:「就我大姐是好人嗎?」
「兩大好人養一窩小好人,二妮是聰明的小好人。」
「大娘你後天就不能叫我二妮了。」
「為什麼呀?」
「我要上學了呀,得叫學名了,蔣麗麗,美麗的麗。」
「還說話,不睡覺。」招英的聲音從門外傳出來,嚴厲的像個老師。
二妮拉上被子蒙上頭,咯咯笑得身子顫。
我睡了很久很安穩,曬過的被子透出來的香味兒真好聞。
第二天我醒的時候太陽都要照屁股上了,我醒了一圈人都圍著我呢。
我詫異地睜開眼,迎著好幾個眼巴巴的人兒。
招華腋下夾著床被子,跟個雕像似的站床頭呢:「可算醒了,再不醒就把你拉到醫院去。」
耀眼的陽光讓我眯著眼睛:「我這是睡了多久啊?」
「十幾個小時了,這都下午三點了。」
「可嚇S人了,你睡得可S了,叫也叫不醒,嚇得我倆今天不敢出攤兒。」
「怎麼不叫我啊?」
「你身上這麼重的傷呢,叫醒了你該精神不好了。」招英在床邊擔心地說,手裡還鼓搗著織毛衣。
我們十個人吃完了飯,小孩多就是熱鬧,大妮在給二妮看小學的課本,其餘幾個帶著五寶跳格子。
「怎麼都是女孩啊?」
「廢話,男孩誰扔啊,除了我這樣的。」招華在我身邊,一邊拍打衣服一邊說。
「你什麼樣?」
「我呀,這個手不好使,生下來就這個毛病。」
招華把左手往我身邊一攤,左手臂臂圍比右手細很多。是肌肉萎縮。
「你幹活和我說一聲,我給你當個左右手,你大娘我力氣很大的。」
招華憨厚地笑著:「人老得服老,你闲得難受就跟著招英兒學打毛衣。」
「不對,打毛衣你夠嗆看得清嘞。」
……
蔣招華這個破嘴---------
日子不鹹不淡地悠悠地過了一個月,已經是深冬了。
招華、招英照例一天不落地早晚兩趟去賣餛飩,我照看著五個孩子。
招華招英和孩子們很驚訝於我識字能看得懂小學課本。
每個人都穿著招英織的毛衣。
招英在給我量身板兒做衣服的時候,拿著軟尺比量來比量去:「背駝了不好做了,下擺得多做長半尺,不然一走路透風漏氣的。」
七八天之後,我穿上了一件比所有衣服都長的厚毛衣。
我臉上擦傷破皮流血的地方都長好了,顯現出粉紅色的新皮肉,在我黝黑暗黃的臉上格外明顯。
就像我的生活一樣,新的一切都在顯現。
她們老叫我少動彈多休息,我覺得我自己真的變虛弱了,變的會疼會偷闲了。
原來人在被照顧的時候可以虛弱,可以懶惰。
晚飯後我和招英在燈光下看大妮二妮的作業。
二妮今晚上一定要把《憫農》默寫出來才行。
「招英兒,你怎麼想著把我撿回來呢?」
「我也不知道,當時就看著你拄著拐,心裡說不出來什麼感覺。」
「覺著可憐?」
「不對不對,沒可憐勁兒。」
「那是什麼?」
「像是……犟驢勁兒。」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日子過得真安寧,安寧到我會警惕院子外的一草一木不尋常地跳動,
我太害怕這安寧的日子被打破了。
很快就降了第一場雪了,我覺著今年比往年雪都來得晚。
三妮幾個在雪地裡畫格子跳房子,五寶一次就蹦半個格子,還東倒西歪的,歪了雪水就沾在褲腳上。
我想去屋裡給五寶拿雙幹棉鞋穿。
落了雪的臺階才煩人呢,我拐杖的著力點總是滑的。
我拿著幹棉鞋出來的時候,一個肩寬體闊的男人正抱著五寶和四妮,在雪地裡高高舉過頭頂,五寶快掉下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