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笑著說:「小姐真聰明,奴家真實年齡十四。」
「十四!」
我震驚了。
五姨娘說,她家裡有幾個孩子,她是老二。
大姐早早嫁了人,她後面還有個妹妹。
她和妹妹從懂事起就明白,她們早晚會被賣掉。
五姨娘十四歲時,家裡實在窮得揭不開鍋,爹娘想早點賣掉她賺錢,故意對人伢子說成她年滿十五。
大家也就睜隻眼閉隻眼讓她進了王家大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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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望著她微微挺起的腹部嚇到了。
十四歲,放到現代還是未成年,她已經懷孕了!
4
我震驚道:「官府不管嗎?官府規定妾的最小年齡得十五歲啊!」
五姨娘捂嘴笑:「官府規定民納妾,得四十呢?你看哪個真正遵守了的?」
我語塞。
五姨娘嘆息:「官府不管也好,你看那些丫頭,十二歲就被破身了……」
她頓了頓,繼續說:「年齡未到沒法過明路,隻能捱著,若等到十五歲,三年時間主人家喜新厭舊,如果破身的丫頭沒名分,下場可想而知。如果官府不追究,她破身後立即求名分,主子正當憐惜也願意給,就算以後被拋棄,後面至少有個保障……」
我聽了心情非常復雜,也很恐懼。
以前多少知道一些古代女人地位極低的事情,可那「知道」,隔著上千年的時光,從書本中看來,一切都朦朧而淺薄。
直到親眼見到滄桑的大姨娘,十四歲便懷孕的五姨娘,聽到五姨娘用平常的口吻講自己的故事,我才真正地感受到了那份壓抑。
五姨娘臉龐稚氣,言辭卻成熟。
她不覺得自己苦,反而覺得自己是幸運的。
因為她是五品官爺的妾。
吃穿不愁,也不用陪客。
沒錯,很多人拿妾招待客人,與J女無疑。
體面人家不會這麼做。
父親不體面,但因有錢,還沒有過拿自己的妾招待客人的行為。
我和五姨娘漸漸相熟起來。
五姨娘最愁妹妹的出路。
妹妹由她一手一腳帶大,兩人感情很深。
既然妹妹注定被賣掉,還不如她買下來。
「等我生下少爺,地位高了,有錢了,就去求老爺把妹妹買進府裡做丫頭,放在我身邊,以後再給她找個良家嫁了……」
五姨娘絮絮叨叨地說,送了我她繡的荷包,有空就陪著我遊玩。
我說:「肯定會的。」
很久後才明白,五姨娘跟我說那些,天天圍著我轉,是在自保。
父親納妾,母親自然震怒。
但她娘家已經沒人了。
她反抗不了父親納妾,便專心對付後宅裡的姨娘。
十幾年下來,後宅裡除了娘親生的哥哥,姨娘們的兒子們都沒活下來,女兒倒是有三個。
新來的五姨娘懷孕,母親特意找了婆子看過,據說大概率是個男胎。
五姨娘聽說這事兒,非常緊張。
她知曉主母的厲害,生怕孩子沒了,想方設法地保護腹中胎兒。
她想到了我。
一個天真無邪的嫡小姐,主動和她說話,沒有惡意。
若她一直待在我身邊,母親就不好下手了。
所以她才對初穿越的我殷勤備至。
我覺得整個過程都不可理喻。
後宅鬥得風生水起,源頭都因為父親。
到頭來,父親侵佔了母親娘家財產,毀約納妾,什麼懲罰都沒有,所有人都得討好她。
姨娘們為了生存拼命攀附他,和母親爭搶寵愛,甚至得寵後欺壓母親。
母親為了維護她和子女的地位,下手整治後宅,不惜謀害子嗣。
後宅的女人們相互憎恨,怨氣衝天,父親好好的。
不公平啊……
到此,我的宅鬥心徹底S去。
小說裡,倘若女主是嫡女,那些小妾們必然一肚子壞水。
劇情不外乎老爺寵妾滅妻,正妻嫡女備受欺負,拼命反抗。
真穿過來才知道,妾的地位很低。
正妻想要收拾小妾,多的是辦法。
小妾們也不全是壞人。
父親的確寵愛二姨娘,但他的寵愛很有限,類同於寵愛貓貓狗狗。
特別是官場之人,為了維護正統和利益,不大可能出現寵妾滅妻給人留把柄的事。
我身為嫡女,天生高人一等。
就算王寶寶腦袋不清醒非要和我爭,最終都是她吃虧。
聊起王寶寶母女,春蘭向我說明,上次佛圖是我扎壞的,結果罪名卻扣到王寶寶頭上,害她被罰到寺廟清修。
我吃驚:「什麼?佛圖是我扎壞的?」
春蘭點點頭。
我:「……」
春蘭告訴我,之前也發生過好幾次這樣的事。
實際上是我犯了錯,結果王寶寶承擔了責任。
我挺尷尬:「那……那罰王寶寶,好像不太對?」
春蘭理所當然地說:「小姐是嫡女,她對您不敬,就是最大的錯。」
從春蘭嘴裡了解前因後果,我發現,自己才是那根後宅攪屎棍。
王寶寶充其量是氣不過,想要爭取正當權利而已。
然而在這個時代,她身為庶女,要求平等正當的權利就是一種錯誤。
聽完講述,我一夜都沒睡著。
翌日請安時,我向母親提起讓王寶寶母女回府之事。
母親很詫異:「叫她們回來做什麼?心煩。」
見她生氣,我便不敢再提。
5
從母親院子裡出來,我心情有點抑鬱。
階級之間,猶如天塹。
沒有親身經歷,根本想象不到其間的差距。
轉頭想想,哪怕是提倡平等自由的現代,隱形的階級差距都難以跨越,更不要提古代了。
我在王家算地位高的,出了門,我屬於哪個階級?
……不能細想,越想越恐懼。
走到庭院裡無聊地賞花,背後忽然傳來一聲溫柔的「大小姐」。
我轉過頭,眼前頓時一亮。
剎那間,我明白了「光彩照人」的具體實感是什麼。
真有人站在那兒,什麼也不做,就像發著光一樣明媚。
我趕緊問春蘭:「她是誰?」
春蘭說:「四姨娘。」
我熱情地叫了一聲,高高興興地跑過去貼貼。
四姨娘很驚訝,局促道:「大小姐,您在賞花嗎?」
我說:「對啊,菊花開得真美。」
四姨娘清淺一笑,伸出纖纖玉指拂過菊花,聲音柔柔道:「秋霜灑落百花殘,唯見菊叢展秀顏,金蕊含情風裡笑,冷香盈袖韻千般。」
隨口作詩,這是個才女啊!
我看著滿院菊花,隻會一句臥槽真好看。
四姨娘不好意思道:「讓大小姐見笑了。」
我連忙搖頭:「你作的詩真有意境。」
她似乎是個害羞的人,臉瞬間變紅,向我告辭離開。
望著她的背影,我驚嘆:「真美。」
春蘭說:「小姐,你可少跟她來往。」
我問:「為什麼?」
春蘭說四姨娘是上峰賜給爹爹的舞姬。
「說是舞姬,實際上是家妓。」
春蘭露出一點兒鄙視的表情。
有些官員會以各種名義蓄家妓,用以陪客。
家妓連妾都不如,地位十分卑微。
連春蘭都瞧不起她。
我點點頭:「原來如此。」
官場上互相送家妓舞姬,類似於現代互相送貴重禮品,非常普遍。
不過,我想不通的是,春蘭隻是個賣了身的丫鬟,居然會瞧不起四姨娘。
我下意識學穿越女主們的話:「春蘭,以後莫要歧視四姨娘,大家都是女人,人人平等。」
春蘭詫異:「平等?小姐,她可是妓!難不成在小姐心中,奴婢和四姨娘是等同的?」
她咬著唇,眼圈微紅。
我愣住。
這和想象中的反應不一樣啊。
小說裡穿越女對奴婢們說人人平等,大家都很感動,從此忠心耿耿,為女主赴湯蹈火,無怨無悔。
怎麼春蘭是這副模樣?
我結結巴巴道:「我的意思是大家都是女人,四姨娘、你、我沒什麼區別……」
春蘭道:「有區別!你是小姐,我是奴婢,四姨娘是那種人……我們不一樣。」
「這就是你不對了……」
聽到春蘭這麼較真,我便拿出準備好的「人人平等」觀念,滔滔不絕地向她灌輸。
一番話下來,春蘭聽得一愣一愣的。
見她瞪大眼睛認真聽講的模樣,我有點得意。
我挺想像穿越女主那般,將春蘭收為心腹。
上次我使了銀子讓她保密我失憶的事。
她同意了。
後面我用各種細節對她挺好,試圖打動她。
春蘭也按小說劇情和我親密起來。
可到關鍵時刻,春蘭不按劇本走了。
她要銀子。
穿越小說裡,女主將自己的吃食賞賜給奴婢,請她一同吃飯。
奴婢瞬間眼圈通紅,感動得眼淚汪汪,然後對女主S心塌地。
上次我賞春蘭肉食,春蘭卻道:「小姐,您如果真想賞賜奴婢,不如將這盤肉換成銀子,算給奴婢可好?」
我:「……」
我當時那個尷尬呀。
這次難得能說服她,我自然口若懸河,滔滔不絕。
講了很久,我都口幹舌燥了,心想這次春蘭總該心服口服了吧。
結果春蘭說:「小姐,你聽哪些人講的東西?亂七八糟,都是狗屁。」
什麼?
我講了半天,她卻稱之為狗屁?
6
我急道:「都是女人,分什麼等級呢?大家都平等了,你難道不高興?」
春蘭理所當然道:「人本來就分三六九等啊。不止人,連畜生、物品都分上中下等呢,倘若不分尊卑,人人平等,那就是不安分,天下必然亂套。」
我詫異:「怎麼會?」
春蘭無奈道:「小姐,倘若真要人人平等,不分尊卑,那賤民就要搶S平民,平民就要搶S貴族,貴族要……咳咳,那不就天下大亂嗎?歷朝歷代造反,不就是這麼來的麼?不管最後結果如何,隻要一亂,我們這些百姓一定是最慘的。還不如維持現狀,大家各歸其位,安分守己。」
我張了張口,竟然找不出話反駁。
春蘭嘆氣:「不止奴婢這麼想,絕大部分人都這麼想的。」
我吃驚:「怎麼可能?」
春蘭為我講述八年前的故事。
八年前大旱,農民造反,喊出口號「王侯將相,寧有種乎」,一路攻向京城。
春蘭原本是舉人的女兒,他爹背景不雄厚,考了舉人一直沒等到官做。
此時代的官員,七十才致仕。
若是高官,到了七十也不願意退,除非犯了大錯,才會「告老」「告病」。
官員數額有限,每年考中等著分官的學生多。
權貴子弟也要安排職位。
自建朝以來,官員越來越多。
要養這麼多官,官員貪汙腐敗又嚴重,朝廷必然增加苛捐雜稅。
百姓們生活越來越難,最近幾十年,農民已經起義此起彼伏。
皇帝想要改政,卻因權貴盤根錯節而無從下手,隻能拖著,最後沉迷於修仙。
即便皇帝已經冗官冗職,盡量添位了,依舊是僧多粥少,好多學生一輩子都沒等到做官。
春蘭的父親雖然沒做官,但他是舉人,官府規定舉人名下的田地可以免稅減稅。
老爺們便將田地掛在春蘭父親名下避稅,再給春蘭家錢財。
春蘭一家日子過得很舒服。
她也算是個大家小姐,能讀書認字,有奴婢伺候。
然而八年前起義軍造反,地主家的佃戶、一些平民裡應外合,放亂軍進城。
春蘭很快家破人亡,隨流民逃到京城後被迫賣身為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