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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有病 3168 2024-11-12 01:40: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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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我是砧板上的魚肉,我鉆進命運的產道,等待著呱呱墜地,墜入晏宮這個可怕的獵場。


    嬤嬤揮起斧頭,藥童手捧火鉗,食客在屏風後,覬覦著我的腦仁。


    雙腿發軟,我幾乎想要隨便撲進隨便一個什麼人的懷裡號啕大哭,我想大喊:「救我,救我!」


    那時我看見兩根梁柱,梁柱上還雕著尊慈眉善目的菩薩,慈悲地看著我。


    觀自在菩薩,行深般若波羅蜜多時,照見五蘊皆空,度一切苦厄。可否也度一度我這可憐人?


    超度我,沒有人超度我,超度我,沒有人超度我,超度我,有沒有人超度我?


    倘若神佛不願垂憐我,那我便做自己的神,自己的佛。我拯救我,我庇佑我,我超度我。


    79


    隱姓埋名的那些年,我學會了面不改色地說謊。我很擅長說謊。


    我騙了嬤嬤,騙了娘娘,騙了官兵,騙了山匪,騙了晏帝,騙了晏慈,也騙了晏湛。


    看他們兄弟二人勾心鬥角,爭個頭破血流,好做我的榮登大同的踏板。


    過去,我是僥幸出逃的難民,被晏帝丟棄的藥引,是說謊連篇的宮婢,是口不能言的屠夫。


    現在,我是坐收利好的漁翁,卑鄙無恥的黃雀,笑到最後的贏家。


    明日,我是這江山的主人,大晏的君主!


    晏帝病了,大晏病了,我要剜去寄宿在大晏身上的爛瘤。


    我要這天下仍存公道,我要這生靈不再塗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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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要人人安居,人人樂業。當我爬上權勢的頂峰,我要重塑大晏的榮光。


    我要,權勢。


    這是我的大道。不論是誰,都要為我的大道讓路。


    就算是林春蘭,是黃德海,就算他們為了保護我,至死也不說出實情,就算他們如同我的父母,救我,養我,疼我,給了我第二條性命。


    就算我滿腔悲憤,就算我心頭滴血,我也要面無表情地掄起斧頭,一片一片,親手把他們剔為骨架,好叫人不會發現,德海是個太監。


    我有我的大道要走。不論是誰,都要為我的大道讓路。


    春蘭說:「殿下,去吧。」


    好,那我便向前走去,永不回頭。


    永不後悔。


    80


    跳完這支叫晏湛命喪黃泉的舞,我沒空理會晏慈。


    我蹲下身子,在晏湛的無頭屍身上找到了四塊兵符,還有父王篆刻的龍紋和田玉璽。


    解下系在斧柄的紅穗子,系在雕工精湛的玉龍牙上。


    我小心翼翼地捧起這枚玉璽,看夕陽的光從它身後奔湧而出,暮色四合,它光芒大作。


    瑩潤的光輾轉於遊龍的片片玉鱗,如此奪目,如此迷人。


    權勢,權勢。這世上夠資格被我晏千秋捧在手裡的,隻有能翻雲覆雨的權勢!


    踏出金鑾殿,忙於收拾殘局的宮人與士兵並未注意到我。


    將兩指放在嘴裡,我吹了聲尖銳的鴿哨,在殿前忙忙碌碌的眾生,這才抬頭仰望我。


    他們不明所以,臉上是剛剛經歷過生死交戰的疲憊與滿目的茫然。


    我提起晏湛被我斬斷的頭顱,攥住他的頭發,以他鮮血淋漓的半截脖子,做我的筆。


    我自幼臨摹天下書法大家的字帖,一筆一劃,遒勁有力,鋒芒畢露。


    人頭為筆,宮墻為紙,鮮血為墨,蘸血蓋印,殘陽照著我血淋淋的聖旨,第一封聖旨。


    【朕乃先帝遺孤晏千秋,現手持兵符,以令四軍,執掌玉璽,以馭八方。】


    81


    登基之後,我反對鋪張,廣開言路。


    恢弘志士之氣,光先帝遺德。


    勸農桑,輕徭役,薄賦稅,予民休養生息。


    懲貪佞,治小人,振朝堂風氣。


    縱使日日夜夜兢兢業業,仍有人談及我篡奪皇位的陳年舊事。


    懼我心狠手辣,謂我衣冠禽獸。


    文官的朝服繡禽,武官的朝服繡獸。而我居於文武百官之上,天下禽獸皆朝於我。


    我自當是禽獸之王,禽獸之最。


    我去膳房見過銀桃,我想讓她做我的女官,欲上前拉她的手,她卻驚慌地跪下。


    她說,陛下萬歲萬歲萬萬歲。


    我本想說,你說日子很苦,現在我來了,我什麼都可以給你,你不必吃苦了。


    我還想問,你又想數誰的睫毛?


    我什麼都沒有講,我看見自己在燈下的影子,那麼長,那麼孤單,那麼可怕。


    我倦怠地擺擺手:「朕恩準你,離宮歸鄉。」


    82


    被我斬去雙臂的晏慈,他的脖頸上拴著沉重的鐵鏈,被囚在深宮。


    我的蠱毒很難解開,所以晏慈不能死。


    我沒有執著於求醫,我不想為了治病,就變得像晏康那樣偏執。


    或許是,我想找一個不殺晏慈的理由。


    有時,我也不知自己想不想要他去死。他半死不活,那倒也好。


    自負如他,毫無尊嚴地活,比死還痛。


    風雨大作的夜晚,我會去看晏慈。看他哀艷的面龐,是如此危險。


    如此迷人。


    他無悲無喜地端坐在椅上,於是我走近他,卻覺得彼此離得很遠。


    穿堂風吹得燈燭亂晃,碩大的人影在室內惶惶而動。


    傾訴秘密的人變成了我,我打手語,告訴他我最近又在做什麼謀算。


    我知道他願意聽,當我抬起手的時候,他從不閉上眼睛。


    那些令人作嘔的秘密,像一根帶血的臍帶,將我與他,緊緊相連。


    世上般配的璧人如此之多。但般配的賤人,隻有我們。


    83


    後來有一天,我告訴晏慈,我要迎娶君後了。


    相門嫡子與我門當戶對,我與君後不會是天造地設的一對賤人,會是對璧人。


    這是我人生重要的時刻,我邀請晏慈去城墻上觀禮。


    晏慈向我微笑,他說好。於是我問他,娘娘死去的那個晚上,究竟說了些什麼。


    「她說,她真的有罪。」晏慈說,「她是故意毒死靖皇後的。」


    燕貴妃對調茶盞後,那隻蒼蠅又飛進了靖皇後的茶盞裡,它死了,燕貴妃便知道那是有毒的。


    但她一言不發地拈走那隻蒼蠅,看著毫不知情的靖皇後,喝下了茶。


    借刀殺人,燕貴妃用這盞茶毒死了靖皇後,看著晏慈為她辯白,倍感煎熬,而後低頭認罪。


    她教自己的孩子要忠義,自己卻如此卑鄙,她不敢告訴晏慈認罪的真相。


    為了做母親的面子,任由自己的孩子把伏罪誤會成愚善,卻不想他心生怨懟,起了殺意。


    「我持刀見她的時候,她後悔了。她說出了真正的真相,但太遲了。」


    「因為我已經剖開了她的肚皮。」晏慈神色淡淡,「那個時候,我後悔了,但太遲了。」


    「你殺了我吧。」他說,「我給你下的是母蠱,我死了,你也能活。」


    「朕不信。」我滿臉譏誚地比劃,「你是想騙朕殺你,陪著你下阿鼻地獄,你休想。」


    84


    我迎娶相門嫡子時,天降瑞雪,銀裝素裹,美不勝收。


    身著喜服的我騎著高頭大馬,身後的花轎裡,抬著我為自己精心挑選的新郎。


    新郎家世清白,學富五車,容貌俊美,為人可親,多完美。


    人人贊我,人人羨我,抬頭仰視我,我那艷麗的衣袍、姣好的皮囊、華美的王座。


    晏慈也站在城墻上看我,我知道他在看我,他在看另一個我。


    謊話連篇的我,卑鄙無恥的我,揮斧斬殺恩人的我,無所不用其極的、下賤的我。


    我騎著馬,行至城下,身前忽然傳來轟然巨響,有人摔在我的馬前。


    負責看守晏慈的侍從匆匆趕來,向我請罪,他們說,是晏慈忽然仰面倒下,墜下城墻。


    我垂下眼瞼,看他。看他昔日光鮮亮麗的軀殼,變得如此支離破碎。


    像深埋於地下的美麗陶俑,絢爛多彩的色澤在出土的瞬間化為無數碎片,片片剝落。


    爛漫的美麗終將逝去,他腐爛的內心,他齷齪的秘密,終見天日。


    四目相對,他畸變的面龐上流露出不合時宜的得意,朱唇微啟,似乎有話要對我說。


    想說什麼?愛?恨?或是其他?想用這遺言,作困我一生的魔咒?


    晏慈,你休想,你算計不到我。就算你死在我大婚這天,我也不會因此感到備受折磨。


    你我之間,機關算盡,過去是我贏,現在是我贏,以後也是我贏。


    極其用力地攥住韁繩,我騎著馬,踏過奄奄一息的晏慈,身前殿宇輝煌,身後大雪茫茫。


    他這輩子說了那麼多的謊。可他對我說的最後一句話,竟是真話。


    85


    成婚之後,我勵精圖治,北御韃靼,南抵倭寇,日日夜夜為國操勞。


    一點一點,慢慢剜去大晏的毒瘤。


    仍舊念佛,隻是不怎麼殺人。膝蓋好像會在冬天隱隱作痛,好在有人幫我捂著。


    夜晚風雨大作,我坐起身,君後亦起身:「陛下?」


    君後知道我喜歡在雨夜聽他唱歌,於是枕在我腿上,輕聲哼唱起一支歌謠。


    公無渡河,公竟渡河。渡河而死,其奈公何。


    請您不要渡河,您還是去渡河了。您因為渡河而死去,這實在是無可奈何。


    榻前佛龕青煙裊裊,線香燃一點紅,竟有故人之姿。


    這位故人告訴我:宮門深深,唯一能被他攥在手裡的,隻有我的衣擺。


    我看著掌心,虛虛握住,隻抓下一縷輕煙。


    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作如是觀。


    月色深深,他眉心的小痣,像粒朱砂。


    凡有所相皆是虛妄,若見諸相非相,即見如來。


    那顆沉池的頭顱,那根斷過的肋骨。


    若以色見我,以音聲求我,是人行邪道,不能見如來。


    大婚當日,他究竟要說什麼呢?


    我不知道。我隻知道,我當真一路順遂,平平安安。


    千秋萬代,唯我獨尊。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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