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明春噘著嘴反駁。
「我又沒說錯！跳舞而已，終歸是娛人之技，她算什麼才女！哪比得上李姐姐琴棋書畫之才！」
她說著，走到另一個女子身邊，親昵地挽住她的胳膊。
我循聲望過去。
見那女子溫婉大氣，冷淡中透著一絲孤傲。
「那是李毓敏，是當朝太傅之女，也是公認的京中第一才女，最擅棋藝。」
嘉柔在我耳邊小聲說著。
我先前聽過這個名字。
聽聞她十歲時，曾破解了無妄大師的玲瓏棋局，自此名滿天下。
「李毓敏是謝家主母的外甥女，和謝琅哥哥是青梅竹馬，原本謝家主母是想促成她和謝琅哥哥的婚事，卻不想謝家主率先與你父親定下婚約。」
「但是謝家主母卻不想放棄這段姻緣，所以時不時便讓李毓敏來謝府，原本謝琅哥哥退婚之後，最有希望嫁給他的人便是她。卻沒想到你忽然出現了，打亂了他們的盤算，這也是今日針對你的緣由之一。」
嘉柔公主旁若無人地跟我八卦，我細細聽著，一時沒注意其他。
結果就在這時，我看到謝明春銳利的目光轉向我。
「沈小姐，你敢不敢與李姐姐比試比試？」
34
人群的焦點再次轉到我身上。
Advertisement
我看到那些貴女們眼中的挑釁和戲謔。
現在我才完全明白這惡意從何而來。
不僅是因為謝琅。
還因為最近我風頭正盛，區區一個外地來的孤女，名聲竟壓了這些世家貴女一頭。
她們自然不甘心。
無形的競爭自此展開。
為了所謂「第一才女」的名頭。
可有這麼多才華有什麼用呢？
我忽然想起隨父親四處遊歷時。
我見青山嫵媚，流水磅礴。
於是立於船頭，展開宣紙畫了一幅江山圖。
行雲流水，一氣呵成。
分明是絕佳之作，可父親看我的目光卻有些悲哀。
「啊鶴，你若是男兒身便好了。」
我那時不解其深意，隻當是父親因我無法傳宗接代的遺憾。
可我現在恍然明白了。
我也好，李毓敏也好，還有在場的所有貴女也好。
我們滿身才華。
就是為了把其他人比下去。
然後，嫁個好人家。
我站起身，唇角掛著淺笑。
「既然如此，那便比一下吧。」
35
我們比試的是棋藝。
廳堂中空出了一塊地方安置棋盤，賓客在旁圍觀。
我與李毓敏對面相坐。
抬手，落子。
隨著棋局推進，賓客們也開始小聲議論。
謝明春的議論聲尤其大：
「我就說嘛，她如何比得上李姐姐，看她節節敗退，比李姐姐差遠了！」
她的話引來一片附和。
但奇怪的是，李毓敏的神情並不是很輕松，反而眉頭緊皺。
我卻不慌不忙。
來往交鋒，形勢越發緊張。
最後，李毓敏將兩枚棋子放到棋盤上，嘆道：「我輸了。」
比試落下帷幕。
謝明春的叫囂戛然而止，臉上浮現難以置信之色。
「哪裡輸了？李姐姐分明形勢大好，再有幾步就會……」
「明春！休得無禮！過來！」
謝家主母喝止住謝明春。
她的目光再次落到我身上，已然沒有了先前的凌厲。
我這一番表現，終歸是入了她的眼。
我扭頭看向四周，發現接觸到我的眼神的貴女們都自動避過頭去。
隻有黎尋和謝琅坦然與我相對。
黎尋眸中全是贊賞。
而謝琅除了贊賞之外，更多的是遺憾。
他遺憾造化弄人。
自己錯過了一個如此優秀的姑娘。
36
比試之後，那些貴女們待我的態度截然不同。
已然接納了我。
李毓敏眼中孤傲蕩然無存，對我相當和氣。
與她交談中，我驚訝於她不僅才華橫溢，對於家國要事也能信手拈來。
不隻是她，還有很多貴女皆是如此。
見我詫異的神色，她笑道：
「像我們這種家族的女子，日後嫁人不僅要做好當家主母，更重要的是為夫君分憂解困，做好賢內助才行，所以這些東西都刻意了解過。」
她說著，臉上不免露出一絲悵然。
哪怕有真知灼見，卻也隻能隱於幕後，為他人做嫁衣。
我若有所思。
壽宴結束。
與眾人告別後，黎尋在謝府外等我。
我登上馬車，他給我端來一杯熱茶。
我手捧茶杯，卻沒喝。
「有什麼心事？」他問我。
我認真看向他。
「你說，女子入朝堂，有幾分可能？」
37
在與李毓敏交談時，我便有這樣的感觸。
以前在金陵，我所為的目標也是當好謝家的主母。
可當我被趕出家門，不說謝家，所有金陵有頭有臉的人家都避我如蛇蠍。
寒風裡，我走進一家成衣店。
用我及笄所穿的華貴衣衫換了一套男裝和一碗熱湯。
與女店主闲聊中，我告訴她我要去京城。
我永遠忘不了她當時的神情。
她說，我這樣嬌貴的小姐，又是孤身一人，這是絕不可能做到的事情。
不談路途艱險，還有人心險惡。
牙郎牙婆、黑店、見色起意之人多不勝數。
「要是男子還差不多！」
可是我做到了。
一路北上，的確受了許多苦。
卻也見識了許多事。
不同於隨父親遊歷時那般安樂。
我絞盡腦汁，耗盡體力，終於到達。
一路上心態已然發生改變。
起初我隻想向天下人訴說自己的委屈，奪回父親家產。
可如今我找到了自己的出路。
立於廟堂的出路。
38
黎尋聽了我的訴說，深邃的眸子中如繁星點點。
「很難。」他直截了當。
但話音一轉。
「不過你想做什麼盡管放手去做，有用得著我的地方盡管開口。」
這樣毫無保留的信任讓我心中微暖。
自父母離世之後，我已習慣孤身一人。
可人生在世，長路漫漫，未免孤苦。
若有一人同行，似乎也不錯。
……
決定之後，我先去找了嘉柔公主。
然後在嘉柔公主的陪同下，面見太子蕭稷。
果不其然，蕭稷聽完我的訴求，臉上是一副覺得我異想天開的表情。
驚訝中帶著輕蔑。
我並不惱怒。
拿出李毓敏等人所撰寫的，對於時事的策論。
他接過。
快速瀏覽完，臉上多了幾分鄭重。
但最終還是搖了搖頭。
「的確有幾分想法，但是女子入朝堂，畢竟是違背祖制之事，絕不可能！」
我與他據理力爭。
「殿下，朝堂上有多少屍位素餐、碌碌庸才之人，您寧願任用他們，也不考慮女子嗎？」
皇上日益病重，他登基乃是板上釘釘之事。
新皇登臨天下，選賢任能，理所應當。
蕭稷終歸沒有松口，但是眼中多了幾分深思。
39
這個結果是我意料之中。
若三言兩語便能將目的達成，未免太過輕松了。
往後時日，我休沐時，時常去找李毓敏。
在宮中時，借職務之便，時常拉著嘉柔去找蕭稷。
偶爾與他探討時局，表達看法。
日子久了，蕭稷看我的目光總算沒有輕蔑，取而代之的是認可與贊賞。
我長舒了一口氣。
這段時間總算沒白費。
可在朝中設立女官之事依舊不行。
「就算我認可了你們的才能，但朝中大臣並不贊同，若想以女子之身立於朝堂，需得讓天下人看到你們的價值。」蕭稷若有所指。
回去之後，我一直在思索蕭稷話中深意。
讓天下人看到女子價值，的確是讓女子在朝堂立身最重要的。
可問題是，女子無法參加科舉致仕，價值如何彰顯？
我凝眉深思。
就在我以為事情進入困局之際，發生了一件事。
原來春日漸暖，江南雨水多發，已形成洪涝。
良田被毀，民不聊生。
大批難民已湧入京城。
我心中一凜。
機會或許來了！
40
我聯系了李毓敏和其他貴女，共同商討賑災之策。
太傅之女最熟史書。
「我可列舉史上治水良計。」
工部侍郎之女熟記山川地理。
「我將受災之地繪制出來。」
「我來記錄！」
「我懂醫理，可提供一些預防風寒的方子。」
眾人群策群力，氣氛高漲。
但是，撥款、治水、監察這些朝中百官定會提及，我們還得想些不一樣的。
「我跟母親學習主持家中中饋，發現府中庫房囤積許多舊時衣物，母親稱各府皆是如此。」
「這些衣物用具放在府中也是浪費，不如動員各府，捐給災民。」
「世人最重名利，可以朝廷名義設立花名冊，對捐款官員和商戶進行褒獎。」
「還有災後瘟疫需得預防。」
……
最終，由我和李毓敏統籌，集眾人之力所匯集的賑災冊子完成。
我鄭重收起，帶入宮中。
41
蕭稷因洪災之事，積勞多日。
看到冊子，眼前一亮，迫不及待地翻看起來。
我知道，事情成了。
或許裡面大部分內容，朝堂官員早已提出。
但是像家中衣物囤積這類內宅之事，卻是掌管內宅的婦人更為清楚。
這件事雖小，但諸多小事，才能做成大事。
我們給的這份冊子，隻會更全面。
或許會有不足。
但是查漏補缺，共同商討，亦能完善。
蕭稷收斂神色，認真地看向我。
「我會向朝臣公布這份冊子，絕不隱瞞你們的功勞。」
「但你有沒有想過，若我真的設立女官，會損害多少人的利益？」
「若朝臣依舊反對，你們又該如何？」
我垂眸。
心中思緒翻滾。
明白他說的是什麼意思。
哪怕我們對社稷有功，可貪心的虎狼太多，肉未必會落到我們頭上。
「沈姑娘，你應當知曉，這世間本無公平，就算你努力追求，也未必會有好結果。」
蕭稷的聲音回響在耳邊。
我踏出殿門，立於階梯之上。
看宮牆重重疊疊，如同一座座山嶽。
我邁步向前走。
沒有絲毫遲疑。
我不是想要追求一份公平。
我隻是想要追求一個機會罷了。
42
蕭稷說得沒錯。
賑災冊子經眾臣討論後，很快開始實行。
沒過一段時間，災情便有所遏制，災民們也有了安置。
論功行賞之時，他毫不避諱提及，其中良計來自閨閣女子。
並試探性提出，想要在朝中設立女官。
果不其然，遭到眾臣反對。
隨行的太監給我帶來這個消息時，雖早有預料，我心中難免失落。
回到黎府，我向黎尋請教。
他在官場多年，深知其中利害關系。
他慢慢地給我分析。
「官場官員有兩種，有才之士都會經由科舉選拔，碌碌庸才則由世家推選。」
「太子殿下若設立女官，對於有才學之人毫不影響，但是對於那些靠銀錢關系進入官場的人來說，盤子就這麼大，你們會搶佔他們的利益。」
「而這些人, 都來自勳貴世家, 所以反對你的人, 應當也都是世家之人。」
最後他給我想了個主意，讓我去找一個人。
謝琅。
43
「謝家乃世家之首, 謝家族長亦是朝中右相，若他們同意，太子便會順水推舟, 其餘世家也掀不起什麼風浪。」
黎尋的話說得不錯。
作為最出彩的繼承人，謝琅在謝家，乃至天下文人心中的地位舉足輕重。
若他肯幫我，那我的困局便迎刃而解。
可是……
斟酌幾日，我還是不知該如何向他開口。
我們之間的關系畢竟太過復雜。
出乎我的意料, 我還沒去找他。
卻聽聞他寫了一篇文章，大贊在這次賑災中有功的女子。
並且身為右相的謝家族長也開口, 同意女官設立之事。
聽聞這個消息我怔愣半晌，最終嘆了口氣。
吩咐人準備馬車, 去往謝府。
44
我到謝府的時候，天下起了雨。
謝琅立於回廊之下, 看雨水落在地上, 濺起一片水花。
隻是幾日不見, 他似乎消瘦了許多。
我走過去，向他道謝。
他苦笑一聲。
「就當是我為先前對你的傷害所做的補償吧。」
話已至此，相顧無言。
我起身告別。
然而當我撐起傘, 踏出去的那一刻, 他忽然開口。
「沈姑娘，若往後餘生，我全力彌補，你我還會有可能嗎？」
雨滴落在油紙傘上，發出「啪嗒啪嗒」的聲響。
我隻問他一句話。
「謝琅，那日退婚, 你為何沒有親自前往？」
「那日我母親生病，我……」
他話到一半就沒有說下去了。
若他當年親自前往，他早就會認出我。
又豈會徒留這般遺憾。
可命運如此。
又該說什麼呢？
45
若我能嫁入謝家，叔父他們自然也能平步青雲。
「「「」新皇蕭稷選賢任能, 首先設立女尚書一職，允許女子參政。
參政之人, 有我，有李毓敏，還有其他貴女。
我立於朝堂，向新皇稟明叔父侵吞我父親家產之惡行, 請秉公查處。
新皇應允。
我按捺不住激動的心情。
昨日的委屈終於在今日得以償還。
我所經歷的漫漫長路，終於有了一個好的結果。
下朝之後，我跟黎尋並肩而行。
春風拂面, 豔陽滿天。
「其實我很慶幸。」他忽然開口。
「什麼？」我不解其意。
「我很慶幸謝琅跟你退婚, 否則, 便沒我什麼事了。」
我啞然。
確實。
若謝琅沒有退婚，我的人生就會按部就班嫁給他。
我不會與黎尋相遇，也不會成為女官。
我忽然起了開玩笑的心思。
「若真如此, 你當如何？」
他望著前方，眸光變得悠遠。
「那我可能跟他一樣。」
「往後餘生，都在追尋求而不得之人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