兒子高三那年，我停了他所有的補習班，強壓著他陪我去海南玩了整整一周。
那年是我們關系最惡劣的一年。
即使在海灘陽光下，兒子仍沒給我一個好臉色。
他報復性地花光了所有壓歲錢給家人和同學買了禮物，唯獨沒有我的。
我想這樣也挺好的。
在他心裡我是一個壞媽媽，這樣至少我死了，他會難過得少一些。
1
拿著醫院的診斷書，我在冷風中站了整整一個小時不敢回家。
渾身的劇痛比不過醫生給我的最後通牒。
他說我的癌症已經擴散，沒有治療的意義了，最多還有 3 個月時間。
我樂觀地想，這也沒什麼大不了的，我從小順風順水的，該體驗的也都體驗過了，人生並沒有遺憾。
年邁的爸媽在加州哥哥家度假安享晚年，老公事業有成，將來也好再婚。
唯一放心不下的是正在讀高三的兒子。
離高考不到 100 天時間，我不想讓這件事影響他的一生。
所幸，高三這一年來，我們母子關系緊張，他未必能注意到我的變化。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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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破天荒地沒有買菜回家，點了滿滿一桌炸雞，等兒子放學。
可他進門直接無視了坐在客廳的我，徑直走回房間。
胸口的劇痛提醒著我不能浪費一分一秒。
我起身攔住他：「先吃了飯吧，媽媽今天給你買了你最愛的 KFC。」
兒子滿臉諷刺，轉身毫不留情地將東西掃落在地：「有什麼要求直說，沒必要搞這些。」
「讓我覺得惡心。」
滿地的狼藉，讓我一時不知所措。
我抬頭看他，不知何時，小小的人已經長成了大小伙子。
那和我有八分相似的臉說出的話卻刺痛著我，比癌症帶來的痛更痛。
「星星，我……」
話還沒說完就被打斷，兒子翻了個白眼：「滾開，老子要去學習。」
「你不是最喜歡我學習嗎？老子滿足你，你還在這放什麼屁？」
我臉色難看，滿腔的話哽在喉頭卻說不出來一句。
兒子在外從來都是彬彬有禮的好孩子，見到的人都會誇贊一句我好福氣，生了這麼優秀的孩子。
可在我這，他卻無比尖酸刻薄。
那一句句難聽的話，似乎是他對我的抗議。
十八歲的他已經知道讀書的重要性，即使和我作對，他也會好好地看書。
這點我很放心。
我唯一放心不下的是他的生活。
這些年來，我面面俱到，如今想來，反而是害了他。
幸好，我還有三個月的時間。
「呵，收起你那張苦瓜臉，老妖婆，你知道這種面相的人……」他頓了頓越過我走入房間，「容易早死！」
兒子從來知道怎麼刺痛我。
可這次，我真的要死了。
我竟然慶幸，他如此恨我。
3
我們的關系是從高中開始慢慢變差的。
他淪陷於中考全市第一的喜悅中，沉迷遊戲，沒日沒夜地打，打的高一期中考試得了倒數。
我砸了他的 ipad，收走他的手機，讓他好好學習。
他沒說什麼，專心學了半年才追回到了第一。
後來似乎為了和我作對，他也不玩遊戲了，卻和人談起了戀愛。
我與他徹夜長談無果後，找了老師幹涉。
我和他說，現在的主要任務是學習，等高考後他想怎麼談戀愛我都沒意見。
初戀被我拆散，他對我的態度也急轉而下。
我想等他長大了就會理解我的。
我是靠高考改變的命運，我希望他也能對自己的人生負責，也能給自己的人生多一個選擇。
高三這年觸底反彈，是他對我無聲的抗議。
我照著書養了兒子這麼久，無數次懷疑過自己。
可這是我第一次把書本扔掉。
在這個夜裡，我停掉了他所有的補習班，同班主任請了一星期的假，買了去海南的機票。
4
兒子極其反感我的旅遊計劃，為此他和我大吵了一架。
「你腦子有病吧，現在什麼時候，帶我出去旅遊？」
「呵，不會是把我的成績弄差，又可以打壓我了吧？」
「老妖婆，建議你去看看腦子，別來禍禍我了。」
老公為難地站在我們中間，也勸我算了。
「老婆，也不差這幾個月，等兒子高考結束以後我們一家人一起去度假啊。」
「我有時候真的很不理解你，兒子成績已經這麼好了，你為什麼還要作妖？」
「別說兒子了，我都想說你別再禍禍人了！」
這幾年夾在我們中間，老公很不耐煩。
「兒子，爸這次站在你這邊，你媽就是沒事找事，闲的蛋疼。」
「沒吃晚飯吧？走，爸帶你去吃夜宵。」
可這次，我很堅持，我等不到他高考結束。
我要在沒有公婆的地方教會兒子所有生活技能。
即使他恨我。
之所以選在海南，是因為那裡正好有一場電競職業選手的面試。
那年砸掉兒子的 ipad，我是後悔的。
「假我都跟你們班主任請好了。」我沒有退讓，抓住兒子的胳膊阻止他出去，「現在是復習階段，你帶著卷子在海南也是一樣的。」
「你最喜歡的電競戰隊今年在海南招人，你不想去試試嗎？」
我沒有瞞著他，這是我說服他和我一起去的籌碼。
兒子一愣，隨後自嘲一笑：「打一巴掌再給個蜜棗嗎？」
「老妖婆，這又是哪裡看來的心靈雞湯？」
「你當初砸我 ipad 時就應該想到，我這輩子都不會原諒你的。」
5
兒子還是收拾行李踏上了去海南的飛機。
我提出的方案太有誘惑力，我答應他高考前的一個月不再見他。
隻要他能證明自己的實力，我將不再幹涉他的人生。
兒子沒有猶豫便答應了，仿佛為了氣我，他替我寫了一張承諾書，要求我說到做到。
我籤字畫押，鄭重地把東西交還給他。
媽媽一定會說到做到的，畢竟我等不到你的高考了。
飛機上，兒子全程沒有和我說過一句話，但他壓制不住揚起的嘴角，告訴著我，這些年我對他有多嚴厲。
他的好心情自然不是因為和我一起去旅遊。
我知道答應我的當晚，他通宵研究了戰隊面試攻略，並重新拾起了手指靈活度訓練。
我的兒子是有天賦的，即使偷偷瞞著我，即使訓練的時間是學習之餘擠出來的，我仍看到他電腦上的排名。
短短幾天，他的速度進步了 300%。
我很自豪，但其實我更想和他說聲對不起。
從來沒有人教過我做媽媽，從他出生開始，我一路摸索，犯過許多錯。
他好像我的試驗品，一次次的試錯，才長成現在這般模樣。
摔掉他 ipad 的那晚，我後悔不已，恨不得立刻和他去道歉，可第二天我依然裝作那個惡毒的媽媽，督促他學習。
好在，除了對我格外的刻薄，兒子很好，沒有長歪。
我趁他戴著耳機熟睡時，對著手機裡回憶那時的場景，最後的一句道歉，希望兒子能夠收到。
對不起，陳星越，這個道歉遲了整整兩年。
6
下了飛機，我們來到了提前預定好的海鮮餐廳。
兒子眼裡劃過一絲驚訝，隨後冷哼一聲，大步邁入餐廳。
兒子小時候體質很差，吃什麼海鮮都要過敏，所以自他加輔食以來，家裡很少出現海鮮。
可兒子偏偏最愛海鮮。
長大一些，奶奶偷偷給他吃螃蟹導致他窒息搶救，我發了嫁入陳家以來最大的一場火。
婆婆指著我鼻子大罵：「你還不是偷偷自己在家裡吃螃蟹？憑什麼我孫子不能吃？」
「都是因為你從小不讓他吃海鮮，導致他身體裡沒有抗體，才會過敏的！」
「你居然跟我吵？還怪我？」
「我孫子可憐哦，人在醫院，媽都不給吃點好的。」
後來兒子好轉，我生怕婆婆再偷偷給兒子吃海鮮，24 小時在他身邊守著他。
直到他痊愈出院卻怪我如同犯人一般看著他。
「媽，你這人也太自私了，憑什麼好東西就你一個人偷偷吃，我不能吃？」
「你還跟奶奶吵架，明明都是你的錯，我怎麼有你這樣自私自利的媽媽！」
他離家出走到奶奶家後，再次被送到醫院才學乖。
可這次他怪我沒有給他生一個好基因：「奶奶都說了，就是因為你懷孕的時候海鮮吃太多，才導致我過敏的！」
「就十個月你就不能忍一忍嗎？你知道我有多難嗎！」
「全家我最愛吃海鮮，偏偏我不能吃，我恨你！」
其實他不知道，家裡最愛吃海鮮的人不是他，而是我。
我從小長在海邊的我其實不習慣北方的飲食。
可怕他饞，我從來不敢當著兒子面吃，每次等他睡著才能偷偷吃一點。
這不是自我感動式的付出，這是一個母親對孩子的愛。
可今天，我帶他來了一家海鮮餐廳。
「澳龍 2 隻，帝王蟹 1 隻，東星斑做沸騰的，馬糞海膽 10 個......」兒子看完菜單迅速點菜，「就這麼多吧，再點兩個人吃不光。」
他沒給我點菜時間，冷笑：
「我不能吃海鮮，老妖婆，我點這些都是給你吃的。
「你該不會是心疼錢了吧？」
「你不讓我好過，我就不讓你的錢包好過，很公平。」
我沒說話，等海鮮上了，夾了一塊到他碗裡：「星星，你其實可以稍微吃一點的。」
「你長大了，抵抗力比以前好多了。」
「這兩年，我根據醫囑在飯菜裡加海鮮，提高你的敏感度。」
說著我拿出一盒抗過敏藥放在桌上。
「隻要不是胡吃海喝，一般的用量沒什麼問題。」
那次兒子出院以後，我詳細地問過醫生兒子的治療方案。
其實一輩子不吃海鮮也可以，可他這麼喜歡，我看了也會心疼。
醫生說兒子的過敏是因為年紀小，免疫系統尚未成熟，等長大就會好很多。
他給了我詳細的方案，讓我在兒子長大以後，一點一點地在食物裡增加海鮮。
這個量非常難控制，小孩子又管不住自己的食欲，所以，這些都是我瞞著家人偷偷做的。
現在他已經幾乎不會過敏，隻是他不敢吃。
我大口吃著海鮮，誇張地感嘆：「這新鮮的就是好吃，可惜回家了吃不到了。」
「星星，你怎麼不吃呀？你不會以為你點這麼多媽吃不下吧？」
「你不吃媽就先吃了。」
我看著兒子緊咬的後槽牙，有些想笑。
知子莫若母，他知道怎麼刺痛我，我也知道怎麼刺激他。
當我吃到第二隻龍蝦時，他就搶走我面前的菜，大口地吃了起來。
酒足飯飽後，他也沒有任何過敏反應。
我松了一口氣收起桌上的藥，胃裡卻傳來一陣劇痛。
我不是乳腺癌嗎？怎麼胃也這麼痛？擴散得這麼快嗎？
還來不及跑到廁所，我蹲在走廊上大口地吐了起來。
直到把剛剛所有的食物吐完，直到吐光膽汁，直到吐出幾口鮮血才堪堪止住。
我從包裡拿出兩粒止痛藥吞下，卻依然緩不過來。
兒子好不容易有些笑容的臉瞬間黑成了鍋底。
他拉起行李箱，將我留在原地。
「你是餓死鬼投胎嗎？這輩子沒吃過好東西，吃撐成這樣。」
「簡直是神經病！以後出去別說你是我媽，我沒有你這樣惡心的媽。」
我忍著胃裡的劇痛點頭，可惜他隻留給了我一個背影。
確實是我失態了，丟了他的臉。
癌症大概已經轉移到了胃部，我竟然連三個月都等不了了。
不過好在，兒子的身體已經完全接受了海鮮，未來的日子他能幫我吃遍各種美味，再也不受限制。
7
我付了錢，趕緊追了出去。
兒子早已不見蹤跡，行李箱也被帶走，我心裡失落，又松了一口氣。
也好，終於可以好好地吐一場了。
剛剛怕他看出端倪，滿口的血腥味都不能吐出來一點。
現在，我趴在路邊，渾身劇烈地顫抖，一口一口的血噴了出來。
嘖，這醫生配的藥效果也太差了，這才幾天，竟然會吐成這樣。
我還要教兒子做飯，還要教他怎麼洗衣服，還有很多話要和他說……
想到這，我擦幹血跡，打起精神，又吞了一顆止痛藥，直到藥效上來，才打車去提前預約好的民宿。
等我到時，兒子已經做好了兩套試卷，不耐煩地在廚房搗鼓著什麼。
原來已經過了這麼久了。
我心中有些愧疚，帶著食材走進廚房：「星星，媽媽剛剛去買了菜。」
兒子眉頭緊皺，啐了一口，摔了鍋鏟子，想要回房，卻被我拉住。
「星星，這頓飯你來做。」
「媽媽來教你，就隻要學會最簡單的，以後你能照顧自己就行。」
一碗蛋炒飯，一個紅燒肉，一道上海青。
盡管網上有食譜，可我教的是最適合兒子的口味的。
他小時候不愛吃蛋不愛吃菜，為了營養均衡，我變著法子，換著花樣給他做吃的。
婆婆嘲笑我：「他愛吃海鮮你就給他吃，非讓星星吃菜。我看你就是作的。」
「我兒子從小就沒吃過一口菜，還不是長得好好的？」
那個年代物資不如現在豐富，哪能不吃菜，可兒子把他奶奶的這句話記住了。
每次我讓他吃菜，他就拿他爸說事。
直到我炒出了他贊不絕口的上海青。
「不學。」兒子不耐煩地甩開我的手，「我學做菜幹什麼，這不是有你嗎？」
「你不是很樂意給我做老媽子麼？怎麼突然腦抽了？」
我沒說話，堅持地把圍裙塞到兒子手裡，示意他穿起來。
可兒子表現得更加反感。
「你腦子有病吧，這個點讓我學做菜。」
「還有百天就高考了，非要發瘋，我真是搞不懂你。」
「不是出來旅遊嗎？一下午去哪裡了？」
「我就沒見過旅遊還要自己做菜的，要發神經別在我這發，我還有正經事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