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施加在我身上的折磨、噩夢,了結了。
隨著我將火折子點燃蒲團,火勢漸漸燃起。
剛下過大雨,不會波及太廣,滅了這個失修野廟,也算我的功德。
我滿身滿臉鮮血,從後門慢慢走出。
平生第一次感到從未有過的暢意。
11
一個月後,遠離京城的青州。
我在一家繡坊做活,錢不多,但是夠養活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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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裡的人都叫我阿昭,這是阿娘在世時給我取的小名。
秦姨娘告訴我的。
昭昭如願,歲歲安瀾。
「這是你繡的?很漂亮。」
我收起針線,循聲看去,一個長我幾歲的白衫少婦,笑臉盈盈地看向我和手裡未完的半成品,她的衣飾質地精美,人也氣質出塵,許是哪家貴夫人。
貴夫人拿起我面前的半幅小屏風,細細端詳,口中不住地贊嘆。
我不好意思地笑笑。
「技藝比不上其他人,隻能找些取巧的功夫了。」
正兒八經的繡娘們功力深厚,我的閨中闲情遠不能及。
於是我就在圖冊樣式的基礎上加了些小巧思。
譬如這個擺在床榻上的小屏風,旁人都是繡些美人圖、警世語。我注意到了近來流行的屏風飾以金泥鑲邊的特點,於是在繡面上繡了青綠山水。
陽光照耀金泥紋飾,與風景剛好映襯,身在房中,心卻能會自然之美。
她微微一笑,問了我的名字就走了。
與我相熟的繡娘湊過來,一臉興奮。
「你這是得東家賞識了。」
我看了一眼娉娉嫋嫋的背影。
「東家?」
那繡娘向我解釋,平日同我們打交道的大多是掌櫃,這間繡坊的真正主人不大出面。
她是這一帶有名的奇女子。
五年前夫婿逝後,既沒改嫁,也沒在深閨裡守寡,她自己立起門戶,開了繡坊,接納了許多貧苦人家和被家族休棄的女子做工。
我心中生出一個不好的預感。
「東家名諱是……」
「姓蘇,名月卿。」
頭頂有驚雷乍響,我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想起來了。
喪夫,白月光,平妻。
她就是那個長姐深恨,謝明心心念念要娶的人。
兜兜轉轉,我又和該S的靖安侯府扯上了關系。
之前謝明要娶她的事也不知有沒有下文。
但他還會糾纏。
我當機立斷,得離開這裡。
和掌櫃請辭後,他不舍地挽留我,不過見我堅持要歸家照顧病重親人,也隻好給我結了工錢。
傍晚,我把行囊簡單收拾了一下。
才走不久,我在河岸邊聽到微弱的呼救聲。
我不假思索,放下東西就找了過去。
是蘇月卿。
她勉力倚在樹幹上,面色慘白,氣若遊絲,口中小聲喘促。
看到我,顫抖著指了下自己的腰間香囊。
我猜測她應是什麼舊疾復發,連忙解開香囊,從裡面取出藥丸喂她吃下。
環顧兩邊,瞧見一個茶鋪,我又去討了碗清水。
蘇月卿漸漸有了氣色,慢慢向我解釋。
近來天氣不好,她身子差,原是離不得人的。結果剛才突然想起一個圖樣子,叫丫鬟回去取,這一來一回的工夫就犯病了。
「阿昭,幸好有你在。」
她露出笑,隨即看向我的小包袱。
「這是?」
12
「你有什麼困難,不妨告訴我,未必就要辭去。
「短缺銀子?思念家人?」
蘇月卿語氣溫柔,卻又帶著一股不容拒絕的神奇力量。
「我看了你的繡品,皆獨具匠心,留下來,同我再開一間新的繡坊。
「我會多予你銀錢,給你放假探親。」
我不敢告訴她緣由。
但是……
嗚嗚,她好好,我也不想走。
思忖片刻,我還是決意留下。
蘇月卿看起來未必有意婚配。
真到了那一步,還可以見機行事。
她說幹就幹,新鋪子剪彩那日帶了我前去。
左顧右盼半天,發現蘇月卿面帶笑容,正不疾不徐地應對著知府千金的刁難。
我湊過去聽。
「這什麼名滿青州?我制了十套衣裙沒一件上身好看,回頭我就叫爹爹查封你們!」
我看了看這位顏小姐。
頭飾衣衫都是極好的料子和款式,隻是,似乎不怎麼懂搭配。
眉毛極黑,口脂又偏淺,發釵、披帛、裙擺、腰帶,加起來顏色過多過雜。
在我說出想法後,蘇月卿急急攔在跟前。
「顏小姐莫怪,我妹子眼皮子淺,哪懂什麼好東西。」
她卻露出一副若有所思的樣子。
「你,過來。」
我朝蘇月卿點點頭,隨後跟著顏小姐去了裡閣。
經過了她的允準,我微微一笑,用巾帕擦去眉尾部分,又細細重新描過。調整了發釵的位置,不至於喧賓奪主於精巧的發髻。舍去披帛,換了一條現有的淺色腰帶。裙擺兩側的裝飾累贅,壓低了個頭,便用小刀劃去。
顏小姐對著穿衣鏡轉了一圈,明顯滿意。
歡歡喜喜又訂下二十套出了門。
蘇月卿目瞪口呆。
我攬住她的肩,笑道:
「好姐姐,你想,她先前能直接一口氣買下這許多,就證明還是想要打扮好看罷了。
「既要立足於青州,日後也免不了要與達官貴人打交道,借顏小姐進一步擴大咱們的名聲,是好事。」
顏小姐性情中人。
照我叮囑的搭配連軸赴宴十數場,大放異彩,不僅要自己爹來繡坊題字,更是推薦給了其他千金貴婦。
蘇月卿銀子收不過來了。
她拉著我單獨吃了一場慶功酒。
地方也雅致,在一艘畫舫上,對月而酌,別有風味。
不多時,我們兩個雙頰都泛起紅,她看向我,感嘆道:
「你這般靈巧的姑娘,是為何……罷了,你不想說,我不該問。」
我笑而不語,我與蘇月卿的緣分比她想象中還早。
這時,外頭有響動,一個男聲高喊道:
「有蠻族賊人行兇!百姓注意避讓!」
話音未落,一個模樣可怖的蠻人衝進了畫舫,我下意識地推開蘇月卿。
他用力掐住我的脖子,用不熟練的官話大吼道:
「開船!帶我走!」
我的腦子一片空白,快被強烈的窒息感和疼痛淹沒。
漸漸閉上了眼。
突然,箭矢飛來,射穿了那蠻人的喉嚨。
我歡喜於劫後餘生,看到不遠處是一個銀鎧高馬尾的少年將軍。
月光灑在他身上,宛若神明。
那是謝遠安。
還來不及出聲,他雙膝一跪,倒在地上。
13
一直到大夫前來診治,我都還在愣神的狀態中。
「那賊人已經S了,阿昭,莫怕。
「喝下這安神湯,今夜我陪你睡,好不好?」
蘇月卿的關切將我的思緒拉回,我一下子撲在她的懷裡,啜泣著。
斷斷續續說了除了前世以外的所有事情。
她十分震驚,回抱住我。
「都是我不好,累你至此。」
我搖頭。
「姐姐,我、我不想他有事。」
大夫出來,對著我們嘆氣。
我心裡一陣陣發疼,快要站不穩了。
蘇月卿扶住我,也是一臉緊張。
「這位郎君他……」
手指掐進肉裡,我渾然不覺。
「隻是睡著了。」
???
啊?
我飛快衝進屋子裡,謝遠安果然沒什麼大礙,已經起身坐在了床邊。
我站定,拉了個軟墊坐下。
不知該說什麼。
半天,他先開口:
「我後來才知曉,裴家對你做的那些事情,為根除禍患,我將謝明……」
頓了頓。
我不可置信。
「S了?」
「那倒沒有,你把我當什麼人了。」
謝遠安滿臉寫著正義。
「閹了。」
我大驚,捂住了嘴。
難怪痴纏娶平妻的事也沒後續了。
「他們沒治你的罪吧。」
他沉默了一瞬,還是告訴我實情。
「在此之前,衛國公構陷我通敵,如今已被貶斥了。」
衛國公便是前世害他摔馬的政敵。
我這才注意到謝遠安身上是普通士卒裝扮。
不似從前威風,取而代之的是破碎感。
雖然也好看,讓人想到,明珠蒙塵。
搜腸刮肚,我幹巴巴地憋出:「那你後面怎麼辦?」
他看起來輕松,不以為意道:
「蠻族又要入侵,我不論什麼身份,能S敵報國,那就是一樣的。」
我把腦袋埋在膝間,默不作聲。
和我又沒關系,難過個什麼勁。
他拍拍我的頭頂。
「你呢?」
我避開,繼續低著頭。
「不幹你事。」
謝遠安很執著,扳過我的頭,小心地捏住我的臉。
「為什麼?」
「什麼為什麼?」
我裝傻。
他有耐心地又重復了一遍。
「為什麼不辭而別?」
我別別扭扭,嘟囔道:
「你又不喜歡我,何必牽扯一世?」
「我無需你負責,方才你救了我一命,之前的也算兩清……」
他直接吻了上來。
男人熟悉的氣息叫我差點沉淪。
還留有殘存的意識,我用力咬去,捶打著他的胸膛。
「流氓!」
謝遠安擦了擦嘴角的血跡。
「能不能證明我喜歡你?」
我氣惱。
「還有,還有我們的家世也不相稱,你堂堂侯府公子,我可配不上。」
他急了。
「我哪還有什麼侯府倚仗,他們落井下石都來不及,連阿娘都被我暫時送去了姨母那裡。」
隨即語氣幽怨。
「我知道了,是你現在厲害有本事了,阿昭娘子富甲一方,自然看不上我這落魄大頭兵。
「唉,所謂配不配得上,不過是說辭罷了。」
我惱得抓住他的嘴巴,不叫他胡說八道。
他含含糊糊。
「還有什麼芥蒂,一並說出來。」
我一怔,松開了手。
用隻有自己能聽到的聲音, 極其小聲。
「我不會騎馬。」
「嗯?」
14
聽到我的心結。
他將我摟到腿上,柔聲道:
「明歡郡主是我表姐, 從小習武, 生得魁梧, 同我身量差不多, 馬鞍的確可以互用。
「至於婚配,那是表兄開的玩笑傳了出去,又被好事之人捅到我母親跟前,才讓你誤會。」
這樣子嗎?
「我又不知道。」
謝遠安連連告罪。
「是, 都是我的錯, 咱們久別重逢,不提旁人了。」
這個混蛋……
謝遠安住在軍營,三天兩頭地往我租賃的小院跑。
蘇月卿調侃:
「跑累了小謝將軍, 你不心疼?」
我刮刮她的臉。
「說這話也不羞。」
謝遠安這時從外面進來, 手裡提著要排隊才能買到的新鮮點心。
他將一袋交給蘇月卿,蘇月卿掩嘴一笑,走時還不忘帶上了門。
我拆開另一袋, 揀了幾個愛吃的口味嘗嘗。
才用過早膳, 也沒什麼胃口。
見我停了, 謝遠安正經道:
「走,我要帶你辦件事。」
什麼事?怎麼之前沒提過?
他要幹嘛?向我求親嗎?可我還沒梳洗打扮。
我腦中一頓胡思亂想。
看我不動, 謝遠安拉過我的手, 一字一頓:
「去換個新戶籍。」
我沒反應過來。
「你既然改頭換面了, 不如更加徹底些。」
他牽緊了我的手。
「忘掉關於裴姝的所有不愉快,重新開始一切。」
我臉上的表情從疑惑,到欣喜了然。
抵達官署。
謝遠安扶著我下車, 眉眼帶笑。
「想好了沒?」
我微笑點頭。
在燙金白紙文書上一筆一畫籤下名字。
隨我娘姓。
明昭。
擱下筆, 我主動擁住謝遠安。
昨日S, 譬如今日生。
我要和他有很長很長的以後。
15
謝遠安出徵了。
我一點都不緊張。
寄過去的家書也是叮囑他多吃飯多添衣,可以想我, 但也別太想, 免得分心。
最好拿捏。
「-「」教我的人正是明歡郡主。
她從京城趕來, 風塵僕僕地從白馬上躍下。
看到身高九尺、英姿勃發的郡主。
我漲紅了臉。
她朝我伸出一隻手, 牽住我的指尖。
「阿昭姑娘,我教你。」
郡主,比、比謝遠安還要好看一些。
時間過得飛快。
繡坊的生意要開到其他地州了,蘇月卿前去攀談交涉, 我則留在了青州。
第二年開春,我新上的繡品得到了大家的好評。
秋天, 我將自己所賺的利錢捐到了軍中。
第三年夏日,郡主送給我的小馬駒已經長大了,我喜歡騎著它去城外跑一跑。
又過了半年,前方戰報, 戰事膠著。
我依然如舊, 還在安慰來關心我的蘇月卿,似乎沒往心裡去。
實則晚上哭壞十多個枕頭。
第四年新春,我早上誠心許完願, 挽了挽袖子,打算自己清掃一下殘雪。
才觸及掃帚。
就被擁入了一個溫暖的懷抱。
「昭昭,我回來了。」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