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不熟悉的人眼裡,我們兩個是勢均力敵的一對夫妻。在朋友眼中,我們簡直是緣起校園、兜兜轉轉在人生關頭重逢的偶像劇劇情。在我媽眼中,他是完美的女婿。我們都是所謂的名校畢業,我海外博後回國在高校教書,現在有個副教授的頭銜;而他家世極好,在省政府核心部門年紀輕輕已經身居高位,可謂政治新秀,好風憑借力,前途一片光明。
(1)
結婚一年了,關於我,他不知道的有很多。在外人看來,我婚前婚後都是一樣,有點刻薄幽默,有點憤世嫉俗,笑起來總是滿不在乎。我把我的一切掩藏得很好。以至於我媽都經常在他面前敲打我說:「你多關心關心高言卿,他天天壓力那麼大,你就知道一頭扎進去研究你那點東西。」
誰也不知道,我心底的酸澀和無奈。其實,那份情愫成了沁入身體發膚的習慣,壓抑久了我都不明白它是否存在過,我也無法證明什麼。
是的,他不愛我。
這種狗血故事要從多年前講起,我們小學、初中、高中都是同校。小學時我聽過他,他聽過我,卻從來沒有見過。
他初中時是我媽的學生。從一開始,我媽就經常把他掛在嘴邊拿我跟他比較,沒錯,他就是別人家的孩子,我哪兒都比不過。記得我們初中年級一千五百多人,我一直是班裡第一,年級隻能排到前十名,而他很少出前三,基本上是第一。各種緣由下,我在心裡和他較著勁……
但是不可否認,我再怎麼不服氣,他擁有的一切都是我想擁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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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聰明,經常逃了副課去打球,卻依然能考年級最高分。他有校草級別的外形,情商高,人緣好,面面俱到。他是年級的風雲人物,不僅因為家境和成績,也是因為女孩子狂熱的追捧和數不清的傳聞……而我,雖然也因為還算清秀高挑的外表和寫作文的一點才氣,被別人禮貌地誇為什麼美女、才女,但是和他的光芒比起來,我被襯得暗淡而挫傷。
他有著看起來完美無缺的家庭、地位不凡的父母。我的家庭不僅苟延殘喘,而且支離破碎。我爸爸在我很小的時候在體制內被邊緣化,後來在外地出差,便勾搭上了當地一個領導的女兒,暗度陳倉,拋棄了我們。我媽從此性情也變得暴躁焦慮,我不僅要應付學習,還要應付她的情緒……
嫉妒在我心底滋長,莫名摻雜了一絲絲微妙的情緒,每次看到他,我的心情都會起伏跌宕。每一個關於他的消息我都假裝漫不經心地聽,實則在內心盤算了個遍。我能看清我骨子裡極度矛盾的自卑和自傲。尷尬的家境、平庸的資質、巨大的壓力下,一個十幾歲的女孩子真的沒有理由陽光燦爛,不是麼?
初三的期中考我終於拿到了第一,三年來第一次排名超過了他。那次,他是第二。領獎臺下是我第一次和他講話。
到今天我都記得很清楚,他問我為什麼領獎拍照的時候要把獎狀倒著拿著。那時候十五歲的我,看著他的眼睛,突然感覺有股麻酥酥的東西從腳底往上蹿,我指了指他手裡國旗下講話的稿子,說:「我一直喜歡用行動對抗一下這種無聊的儀式,就像你喜歡國旗下講話一樣。」
他低頭看了我一眼,笑了一下說:「不喜歡什麼,就一定要表現出來嗎?」話剛落音,輪到他上臺去講話,他徑直走上臺去,我低下頭,才發現我緊張得把手心都摳破了皮。
那一晚我輾轉難眠,在腦中一遍遍回放他和我說話時的眼神和表情,琢磨出了無數種理解的方式。一片黑暗中,我在枕頭上瞎畫,卻發現自己在寫他名字裡的最後一個字,我一身冷汗地心想,嫉妒心害S人。
那時候,我覺得他的眼神裡透著居高臨下,但是他把驕傲藏得很好。他圓滑、審慎,待人接物都滴水不漏,是典型的那類學習好的官家子弟。
直到那個雪夜,我真正意識到我對他的感情。
高中我在文科,他在理科,各自都是前幾名。高三時,他有了女朋友。那個女生是我們公認的校花,是富二代藝術生。那個女生追求了他兩年,不知為何他突然便接受了。那是我們全年級的大新聞。
當時班上的女生圍在走廊上講這個新聞,我正在走廊上吹風,隱隱約約地聽到他們兩個人的名字,心下一滯,在定神聽清楚了「他們在一起了」這樣明明白白的句子時,腦子裡空蕩蕩的,心裡似乎也沒覺得有什麼情緒。隻是手裡抓著的硬邦邦的欄杆,突然變成了起伏的波浪,軟綿綿的,我怎麼扶也扶不住。
那天放學,冬夜的天昏沉沉的,雪花飄飛。我帶著考砸了的數學試卷一個人走回家。在細碎的雪花裡,我渾身湿透,冰涼入骨。突然看見前面是他和他女朋友的背影。兩個人靠得很近很近,好像在交談著什麼,他似乎是說了句什麼,女生突然大聲笑起來,聲音清甜。
那一刻我內心升騰起一股瘋狂的憤怒和痛苦,壓抑而絕望。我竟不知我是一如往常地嫉妒他的意氣風發,還是嫉妒那個女生可以笑語嫣然地走在他的身邊。
我心裡突然有個聲音:「你喜歡的如果是我,該有多好啊!」
我冷得打顫。我害怕了,我惶然了。我質問自己,剝皮去骨地拷打我的內心。那一刻我明白了我的隱秘的心事。
是的。我喜歡他。
也許從前,我自己都沒有好好問過我自己,對他究竟是什麼樣的感覺。在那個雪夜,我突然明白,我想戰勝他,是因為隻有戰勝他才能不在意他。所有的在乎,所有的不甘心,都是因為明知求而不可得,卻偏偏想讓自己足夠優秀而配得上。
驕傲刻在了血肉裡,愛慕依舊痛楚地生長著。
那個苛刻的應試環境裡,容不下我的少女情懷,我隻有一個勁往前衝,為了我沒有退路的前途,為了我無人鋪路的未來。
可是我還是沒法控制我自己想起他。
那場病過去後,我開始帶著一種更加復雜的情緒,默默地聽著關於他的消息。我人性的底色因為這份秘而不宣的暗戀,變得越來越斑斓。
喜歡一個人,當我都毫無察覺的時候,我是快樂的,看見他的時候總是想笑,渾身輕飄飄的,一點幼稚的虛榮心可以被隨便一個似是而非的笑容滿足。可是當我自己承認我的喜歡,我就開始嫉妒、痛苦,掙扎、揣測,哪怕我知道這毫無意義。
其實他不喜歡我,我也不是第一天知道。
我們兩個初中和高中,都曾經傳過緋聞,也有很多好事的同學打聽我們緋聞的真假。我聽說,有人問他覺得我怎樣。他幹脆地說:「就那樣。」
好一個「就那樣」,如果說我曾經還抱有幻想,那我從此失望了。於是當有人問我的時候,我也毫不猶豫撇清了。後來他很快有了女朋友,他們是真正的郎才女貌、門當戶對。我們的緋聞煙消雲散。
還有一次,消息還是從他校花女朋友口中得到的。他女朋友和我同在高中學生會,她是文娛部長,我是秘書長,他女朋友很開朗活潑,我們也算說得上話。我們學生會主席是校董的兒子,常常欺軟怕硬、推諉責任,更惡心的是對女生每次都頤指氣使、出言不遜。有一次他開會時好像說了什麼,我忍無可忍,不帶髒字地把他挖苦得體無完膚,當場把他氣得跑了。當時整個會議室都震驚了,在座的還有幾個行政的老師,都驚訝得說不出話來。那件事也震驚了年級。
沒過幾天,說巧不巧,他女朋友和我同時去領一個材料遇到了。回去的路上,她說起這件事,說擔心我會被報復。不知為何突然也提到了他:「你知道高言卿怎麼說?他說韓因,她呀,是她的風格。」
我心跳漏了一拍,明知要避嫌,卻忍不住試探了幾句。原來他跟女朋友提到過我,說他認識我,我是他初中老師的女兒。我心下了然,也很無奈。他的態度一向這麼坦蕩,坦蕩說明沒有秘密。
我一次又一次地猜測他會不會對我有一點點的喜歡,可是一切事實告訴我,他不喜歡我。而且我很清醒地明白,他沒有什麼理由來喜歡我。
高考,我們都正常發揮。分別去了兩所名氣很大的大學。他的學校比我的好一點,我聽聞他學的專業跟我一樣是社會學,有些詫異。畢竟很少有人學這個,我也是因為喜歡才一意孤行地報了第一志願專業。更何況他還是理科生,理科生都未必知道這個專業。我忍不住自作多情:也許這是緣分?又產生一種強烈的羞恥感。我不能接受我自己把幻想寄託在一個異性身上。
高考結束後的暑假,我用幫我媽問學籍號的名義,加了他社交軟件。在偶爾的聊天中,我知道了當初我不知道的一些事。他說他高中時把我的年級範文剪下來貼在素材本上,說我的作文寫得真的很好。還說他高中的同桌把我當作女神……我明白雖是誇我,實則是公事公辦語氣,維護同學關系,畢竟都算不上朋友。他言語中都是對高中時光的追憶。確實,對於他來說,學生時代給他的都是世界美好的一面。
每一次收他的消息,我都對著屏幕又是激動又是發愣,不知是欣喜還是心S。欣喜的是,我在他心裡,畢竟是強過路人甲。S心的是,他確確實實把我當做一個不錯的同學,初中老師家優秀的好女兒。
本科、碩士這幾年飛快過去,我去了國外讀博士,他被選進了省會的實權部門,一直到今天這樣的局面,這一路過得飛快。我把他當作記錄我時間的節點。
當時我閨蜜給我打電話的時候,讓我猜猜他進的是哪個廳,我說,我猜就是政府口,不是黨口。我果然猜對了,他肯定會選政府口。
這些年他和我媽媽一直有聯系。說來也巧,我媽媽很嚴厲,不是個討人喜歡的老師,但是他們班七八個男生和媽媽十分投緣,高考結束後幾乎每年都會請我媽媽吃飯。也從我媽媽口中,我得知了關於他的許多事情,其實也就是感情上的消息:他這些年一共有三個女朋友,幾個女生都很優秀,沒有交往超過一年的,都是和平分手。還知道他媽媽一直在催他相親,介紹了無數個條件好的姑娘給他,他回回抵S不從……
他從來沒有追求過女孩,但是他的前女友們沒有一個分手以後說他不好的,都說他好,據說都還念念不忘。我羨慕他的情商。
和我想象的一樣,他拿得起,放得下。他是習慣了眾星捧月的,人格也很健全,對別人的好是一種修養和習慣,卻永遠不會對任何人痴情不放,而且善於把命運掌握在自己手上。底線高,上限低,讓人安心,也讓人寒心。
聽說他有個女朋友家世比他更顯赫,就是因為太黏著他,最後分了手。他這種人,向來知道自己要什麼,對女人的感情是有阈值的,高一些低一些,壓根不會影響他自己。
我和他在微信上偶爾也有聯系。我們兩個學校的這個專業都是全國前三,院系間常有交流。他曾經問我論文指導找了哪位老師,我們驚訝地發現我們兩個本科畢業論文的指導老師是大學室友,更是多年的好友。我也會拜託他幫我在他的學校發問卷收集數據。
我們讀研的最後一年,我導師帶我們去他們學校開會,他也在。討論一個研究方法的時候,我堅持選質性,他認為應該用量化。各執己見地爭執了幾句。結束後我幾個犯花痴的女同學都怪我為什麼要跟他爭執,知道我認識他以後,朝我要他的聯系方式,我強裝大方地給了。他在門口站著,我一出來,他開玩笑問我是不是想報復他才出賣他的聯系方式,我說不至於,不至於。
晚上我們一群研究生去 ktv,我唱了王菲的《懷念》。我唱的時候偷偷朝他看,發現他面無波瀾地坐著,看都沒看我一眼。我明知會失望,依然還是忍不住失望了。回去的路上,我和他不知為什麼都走在了眾人的後面。他問我什麼時候回去。我還沒回答,就看見一個女孩迎上來挽住他的胳膊,她高挑、知性、漂亮。原來那是他當時的女朋友。給我們互相介紹,我們很客氣地打招呼。
第二天他女朋友突然單獨來賓館,約我出去喝了杯咖啡。她是個很聰明也很有修養的女孩,但是言語之間在暗暗敲打我,我本來以為,也許女人的第六感是準確的吧,她可能看出我的心思了。
沒想到她告訴我,他昨天晚上在循環我唱過的歌,王菲的《懷念》,她說他以前從來不聽王菲。
我震驚、苦澀,又無可奈何,我對她說:「這不代表什麼,你杯弓蛇影了。他要是真對我有什麼別的意思,那聽歌就不會讓你知道。人家張愛玲說得好,一個人條件再好,也總有人不喜歡他。你男朋友不是我的菜。你放心吧。其實你不用戰戰兢兢地防著,他如果以後真的喜歡上別人,他也不會騙你,也不會傷害你的,他不是那樣的人。」
她說:「你這麼了解他?我是他女朋友,希望你心裡有數。」
我那一刻心痛得不堪一擊。我硬撐著所謂的涵養,微笑著點點頭,說我還有事,站起來就走了。其實有一瞬間我很想問問那個劍拔弩張的女孩,她來找我,他知道嗎?他女朋友這樣子來找我,是他默認的、認可的,還是壓根無所謂的?可是我不敢問,我也沒有資格去多問,人家是正大光明的情侶,我又算個什麼。
當時是寒假,回去以後我坐在窗臺上喝了幾夜的酒,也正是傷春悲秋的年紀,掉眼淚的氛圍都那麼自我沉醉。我一遍一遍地告訴自己:反正這樣也不是第一天了,他永遠不會和我在一起,我為什麼要這樣折磨自己呢?我為什麼非要給自己留著這個不能承認、不能觸碰的心結呢,我是不是有病啊。
他讀研時的女朋友,沒談到一年就畢業了,他們不在一個地方工作,就和平分手了。
這些年有各種各樣的男人對我示好,我接觸過一些,也有過短暫確定關系的男友,最後卻每每失望而歸。也許是我太過傲慢挑剔,也許是我心裡有他裝不下別人,我總不能接受一些男人的虛偽做作和自視甚高,更也許是因為我不喜歡承諾,不願意安定下來,停下向上走的腳步。
在感情中,我是個明哲保身的人。本科時的一個男朋友算是我的初戀,長相、家世和性格都有三分像他,隻不過他有個控制欲強大的媽媽,我碰巧見過一面以後,立即下決心分手。
這些年不管是多麼吸引我的人,隻要讓我看見一點風吹草動的危機,我都會趕緊逃離,哪怕我很舍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