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得讀研那次開會回來後,我認識了一個陽光簡單的理工科男生,迅速在一起了,我很喜歡這個男生,是那種和喜歡他不一樣的喜歡,和那個男生在一起很輕松、很開心。我很清楚我就是在試圖忘掉他。我決心從此忘掉他。
那個男生想留我在國內結婚。我記得我說:事業未成,何以家為?情愛與家庭的快樂對我來說比不上自我實現的快樂。那個男生很不解地說:韓因,我覺得你會成為一個女強人。我笑說:當強則強,談什麼男女。
我的博士申請成功後,有個早晨我在校園裡散步,看見兩對年輕的本科生情侶笑嘻嘻地迎著太陽走過去。我那一刻忽然想要流淚。我 25 了,從小到大我的世界裡隻有冰冷的理性,冰冷的學業和書籍,我還沒有不設防地愛過,沒有做過愛,沒有恣意地將自己的心放在陽光下曬一曬,沒有體驗過生命的真實血肉。
我原本要和那個男生分手,卻沒有提,隻是帶了安全用品,跑去找那個男生。我知道他是有經驗的,我想,沒有愛,也至少得在出國前體驗一下性。讓我感到崩潰的是,他竟然對我沒反應。這讓我產生了巨大的挫敗感。
我想,也許我天生不適合戀愛這種需要很多情感能量的事情。每一個分手的男朋友,他們都說和我不適合談戀愛,還是適合當朋友。而我隻覺得失去安全感、失去掌控讓我無法忍耐,忍不住逃離。學心理學的朋友說我屬於恐懼型依戀類型,我搜了一下,覺得很符合。
我在國外這些年,拒絕了一些可以結婚生子的機會,不僅是想在學術領域走得更遠、更高,也是因為結婚這件事不在我三十歲之前的計劃裡。
我過早地了解了世界的真相。我承認我憋著一口氣向上走,滿身鋒芒武裝自己也在所不惜。至少在我人生的前三十年內,我的理想、我的追求、我向上攀爬的渴望,高於每一種感情。
我有時候在想,假如當初留我在國內的是他,我還會走嗎?我想答案依舊是會。
其實我要謝謝他,盡管我一直想忘掉他,可是我心裡一直有他。他在我心裡像舊時人家壓箱底的那個最珍貴的東西,壓箱底的東西完好保存,箱子上面被拿走了什麼,都不至於太過心疼。他的存在,冥冥中緩和了我每一次失戀的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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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起讀博時,狀態最差的那段時間,連夜飛回來在閨蜜婚禮上當伴娘,那一次他是伴郎。我化妝的時候看見他穿著西裝的身影走過去,我發現他穿西裝好帥,原本已經不堪一擊的情緒更加崩塌了,因為我當時真的很憔悴。我讓化妝師把我的深粉色口紅塗得更濃一點,掩飾我疲憊蒼白的面容。
因為是伴娘伴郎,所以一起站在地毯邊上。我忍住撥頭發的欲望,端著酒杯和他周旋,惴惴不安又妙語連珠。我明知道他在哪個部門,卻要假裝聽過已經忘記了。我和他都是找話題的高手,能優雅地為短暫的沉默縫隙打圓場。
我看著新郎新娘沉浸甜蜜愛河的模樣,輕輕嘆了一口氣。
他說:「是不是覺得,有時候傻一點才能感受到快樂。」
我笑道:「所謂愛情就是一場忽悠,就看誰能忽悠得了誰了。」
他突然問我:「相不相信一個人可以在婚姻的墳墓裡永遠愛對方。」
我搖頭說:「不信,我不相信愛情,但是我相信感情。」
我又問他:「相不相信一個人可以持續愛另一個人很多年,不在一起,但是不改變的那種。」他眯起眼睛說:「我覺得那是一種執念。」我輕輕微笑,沒有再說什麼。
愛他的人太多了,不缺我一個,這自然是一種執念,沒有結果的執念,盲目的執念。
長長的地毯邊,我望著他好看的鬢角,微微帶笑的嘴唇,突然生出一股脆弱的傾訴欲。我突然很想告訴我博士課題遇到困難的事情,哪怕隻是聽他一句敷衍的鼓勵。我還沒來得及開口,他跟我提起最近下基層時的不容易,他問我有沒有看過閻真的《滄浪之水》,拿裡面一個情節跟我做比喻,暗示他最近遇到的事情。他問我怎麼看。
《滄浪之水》是我最喜歡的傳統知識分子小說,我一聽,一下子明白了他心裡的困惑,我說我懂你。我斟酌著措辭,呵護他的面子又直指問題本質,他聽了目光灼灼地看著我,一時沒說出話。
我看他認真的樣子覺得臉紅,又開玩笑把他逗笑了。我看他笑,也開心起來。我忍不住說我博士選題不被導師認可,想獨立出來自己做。他說:「你完全可以率性而為的,我覺得你可以你就可以。」
我們的語氣都很輕松,很高姿態,仿佛在對方面前說的是別人的事情。
他最後低下頭跟我說:「莫愁前路無知己。」
他離我很近,帶著氣息的聲音似乎暗示著這句話是個兩人之間的秘密,我恨我自己為什麼依然會被牽動情緒,我告誡自己不要再淪陷,我承受不起。我最後抬起臉笑了笑對他說:「雲在青天水在瓶。」
有幾個認識他的人湊過來跟他說話,我低頭笑笑,禮貌地遠離了,看了看手機,趕緊和閨蜜道別,去趕飛機。他那句莫愁前路無知己,讓我生出莫名其妙的信心和力量,也許是因為這句話,我做出了掙扎許久沒能做出的決定。
那件蒂芙尼藍的伴娘禮服我今天還留著,我還記得那一天他在地毯邊立著的模樣,燈光,酒杯,聲響,話語,我記得那天的一切。
他無意中在我的生命裡踩下了太多痕跡。我人生的每一個階段都有他留下的記憶,可是我隻能抱著我的記憶,遙遙望著他,卻永遠也走不近。
(2)
去年初我回國,在省會一所很好的高校拿到了教職。三十歲的我,突然陷入了從未有過的焦慮。我媽媽身體出問題做了個小手術,護工照顧得不合她心意,隻有我才能去幫忙;我自己疲於應付高校的考核指標,申請經費發文章帶學生,開講座開會政府項目企業兼職,被同行眾星捧月的背後,我眼看著就要和社會學葬在一起……我媽拼命催婚,親戚朋友同事催婚,我厭惡這種文化,卻深知入家隨俗。
我曾經鄙視的那些世俗的符號,都成了我的困擾。我曾經的超脫瀟灑,再也沒法用來自我標榜。我不得不逼著自己對抗各種各樣的壓力。情懷不能當飯吃,人總要和現實世界和解。
去年在一次學術課題的政府調研中,我和他意外地相遇了。我和幾個年輕老師代表我們系去拿數據,他代表他們部門接待我們。
調研持續了一個月,一個月裡我們常常碰面,他沒有令人失望。他還是那麼動靜皆宜地英俊,在官場歷練得更有風度和魄力了。那時候我意識到,不管過了多久,對於他我依然是心動的、欣賞的、愛慕的。
調研結束那晚他請我吃飯,是我喜歡的淮揚菜。我們都喝了酒,他沒有對我用工作時那套說辭,我也沒有把自己武裝得鋼筋鐵骨一般,我們兩就像兩個舊友一樣聊著彼此工作裡的無奈、現實與理想的撕扯、情感與生活的迷茫……
其實他不說我也知道,兩辦裡三十出頭提拔處級的年輕幹部,除了他以外,基本沒有多少沒結婚成家的,至少在核心部門,沒結婚的很難被重用為後備幹部。他如果不是官二代,沒有雄厚的背景,如果不是心思缜密、能力出眾,就憑沒結婚這一點估計就沒法走到今天的位置。混跡官場,行差踏錯一步都不可以。
他告訴我,他的競爭對手拿他的私生活做文章,找人給辦公廳送舉報信,說他養了兩個情人,他說的時候聳聳肩,開玩笑說真要闲錢就回家躺平算了。
我當初孤注一擲選擇的研究方向,意外地小獲成功。如今我擁有了我曾經想擁有的名校教職,我熱愛的研究方向、穩定的人脈、好聽的名頭……我突然不想再漂泊。去年評職稱和做一個大課題,日夜不休,累暈倒住院了,我誰也不能麻煩,隻有自己一個人熬過去。那時候我深夜輾轉難眠,我突然發現「盈虧自負」這四個字說起來多麼瀟灑漂亮,其實多慘啊。
他說,我媽跟別人講我是不婚主義。我說我其實並不是,隻是沒有合適的人結婚。
他說:「你就一點也不著急?」
我說:「你都不急,我急什麼,我還比你小一歲。」他叫我有點同情心。
我說:「我是絕緣體,你不一樣啊,你身邊難道沒有讓你喜歡的女孩?」
他擺擺手。
他嘆了口氣對我說:「你我是同一種人,都是把事業當做生活重心的人。」
我笑說:「我同意。」
他接著說:「韓因,你野心、才華、鋒芒一樣不少。你是這個男權社會的知識精英,反叛、獨立,憂國憂民。可是與此同時,你又想要作為一個女人,世俗意義上的圓滿。」
我愣住了,我沒想到他居然把我心裡的話如此精準地說出來。
他說:「你如果有了穩定的,而且完全匹敵的婚姻,你就可以全身心地去拼你的學術生涯,完全做到後顧無憂。」
我望著他,我掩飾著說:「你為什麼會這麼了解。」
他對我說:「我們結婚吧。你這麼理性,是不會相信別的男人的,你放心,我會給你絕對的自由和尊重。」
他的語氣,好像在說「明天吃什麼」那樣簡單輕松。我以為我在夢中。
我來不及愕然,隻是沉默著,可是轉念一想「理性」二字,我又恢復了波瀾不驚:「因為我合適對吧。可以拿我應付你爸媽?」
他苦笑了一下說:「當然是這樣。反正你也沒喜歡過別人,對吧。」
我點點頭,答應了。
我們很快見了家長,他爸爸媽媽都已經身居高位,準備退休了,他們很客氣、很周到,沒有過問太多我們的事情,表示隻要我們願意結婚,怎樣他們都支持。
他爸媽在家裡一個人住一個房間,夫妻二人關系冷淡如公司大小股東,在人前相敬如賓如同事。他和他爸媽好像隔著一層似的,帶著一點恰到好處的疏離,交談亦是幽默風趣滴水不漏,卻沒什麼情感的流動。隻是我能感受到他們對他一貫的高要求,凡事尊重,不問過程,卻重結果。
我看著他就連面對至親父母,也戴著若隱若現的面具,突然心底升騰起一些母性的憐愛來,我說:「高言卿原來你也不是我想象中那麼的……」
他問:「那麼的什麼?」我搖頭,心想我也沒有那麼嫉妒他了。他說:「你是不是覺得我和他們不怎麼熟悉?我從小他們都很忙,我是保姆帶大的。」
從他爸媽家出來,他告訴我,他爸媽在他高考結束的那個暑假就離婚了。隻是不讓任何人知道。而且為了各取所需,他們還住在一起。我十分震驚。
他說:「你信不信,他們兩個冷戰了幾十年,就像這樣。」
我媽倒是開心得要命,她的好學生現在成了她的好女婿。
他對我說:「真羨慕你和你媽媽相愛相S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