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後拉我入懷,我哽咽著央求她:「此事便到此為止吧,求您了……」
這些年,宮中多少雙眼睛看著我與狄倫一起長大,一日日親近?
各宮娘娘們時有打趣,就連皇後娘娘,也笑說我遲早都要嫁去狄家的。
那時的我隻知歲月靜好,有太後照拂,有狄倫相伴,哪裡能預料到今日呢?
8
我再見到狄倫已是兩月後。
南邊的局勢又起波瀾。
休整不過半年的寧軍再度蠢蠢欲動。
朝中主戰主和者各自佔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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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終如何決策,還得看皇上的意思。
狄倫便屬主戰一派。
朝會上,他同一幫主和的文臣們沒能較量出結果,便又求到了承乾殿。
太後似是早得到了消息,叫我往承乾殿送一碗解暑湯。
我去時便瞧見了殿外長跪在地的狄倫。
他昂首挺背,目光直視緊閉的殿門。
縱是我從他身側走過,也不曾斜視半分。
我將解暑湯交給皇上身邊的福公公。
福公公接了湯羹卻留住了我,「婧公主有心了,皇上正要召您敘話呢!」
湯羹是太後吩咐人準備的,哪裡是我有心?
但皇上這個時候要同我說什麼,我卻猜到了七八分。
逃不掉的。
我早就知道。
我乖乖跟著福公公進去見了皇上。
又乖順地聽他講了許多許多燕國與寧國這個時候開戰的弊端。
皇上有心主和,便是有人跪S在承乾殿外,恐也無濟於事。
至於旁的話,皇上一句沒提。
大抵是要我自己去想。
他甚至分了半碗解暑湯給我,將我強留在了這殿中片刻。
走時福公公親自送的我。
日已西沉,狄倫還在外跪著。
我不知他當初求娶嘉幸公主時如何,若是能有這般執著,確實叫人難以不應。
我照常從他身畔走過,他側身看我,似有言語,轉瞬又跪直了身子。
我走出去很遠,恍惚聽到身後有人高呼:「求陛下許臣領兵應戰,不S不歸!」
9
我兩月不聞壽康宮外事,不想皇後的兩位嫡公主竟已先後選定了驸馬。
她們虛長我三兩歲,挑揀多年都不曾揀到合心意的,可愁壞了皇後娘娘。
這一下子兩人都有了著落,真是樁可喜的事。
真好啊……
我仰頭吸了吸鼻子。
回到壽康宮時,我已斂去所有情緒。
太後正等我同用晚膳。
我故作笑顏,企圖胡謅兩句話本子裡慣用的話術來討她老人家的歡心。
可太後卻一臉嚴肅,示意身邊的嬤嬤領著一眾宮人退去。
我悶著頭,小心翼翼挪過去為其布菜。
可太後卻遲遲不動筷。
我知曉,這笑臉是扮不下去了。
我放下碗筷,捏著帕子,站直了身板,乖乖等她老人家問話。
「見到狄倫了?」太後問。
我點頭,從容作答:「是,他跪在承乾殿外,求皇上許他帶兵出戰。」
我恍惚又憶起了他同我說戰場上揮灑血汗時的興奮模樣。
自然,還有那句此生拼S為燕國亦為我。
他或許不再對我上心,可對燕國的赤膽忠心卻不該被質疑。
太後又問:「皇帝留你了?」
「是。」我依舊從容地將皇上同我講的那些話一字不落地復述給太後聽。
太後神色愈發難看,默了半晌,問我:「你如何想?」
我咬了咬下唇,「婧兒不敢想。是皇上想要婧兒如何想。」
太後的手莫名抖了兩下。
那一瞬,我好似看到了她眼中的恐懼。
我不明白,她是太後,是這燕國最尊貴的女人。
她在怕什麼?
我看著太後生生掰斷了她最珍視的指甲。
她似在自言自語,又似在說與我聽。
她道:「他已經得到了他想要的一切,為何還不滿足?」
那時,我隻恨自己對過往知之甚少。
後來再回想起太後今日的失態,我才明白她的恐懼因何而來。
她或許透過皇上對我步步緊逼的態度,已經預料到了自己的結局。
試想這世間,還會有誰比一個母親更了解自己的兒子呢?
10
太後的那碗解暑湯並沒有改變我和狄倫的現狀分毫。
她有些惱,恨我不爭。
如何去爭?
狄倫與嘉幸公主的賜婚聖旨在前,要我從中作梗嗎?
還是說,要我自甘墮落與人做妾?
這些我都做不來,我寧可與他就此劃清界限再無幹系。
更何況,我日漸明白,我和狄倫之間即便沒有嘉幸公主,也不會有花好月圓的可能。
因為皇上不答應。
生在皇家,又無父母庇護,我自然曉得婚事自己做不得主。
我也曾想過,哪怕是拿我去籠絡朝臣呢?
至少還能留在京中,還能時時見到太後。
可皇上竟連我如此卑微的希望都容不得。
他似鐵了心要送我去和親。
如同拔去自己的眼中釘肉中刺一樣迫不及待。
我與他竟有這般大的仇怨嗎?
我想不明白……
11
皇上準了狄倫的出戰之請,不枉他又在承乾殿外跪了三日。
可領兵掛帥的卻不是他,而是毫無作戰經驗的四皇子。
前朝如何紛鬧我無從獲知。
隻知狄倫走的那日,嘉幸公主遠送至城外十餘裡,哭到昏厥,最後是被宮人們抬回來的。
而我,在這酷暑天裡,裹著三床被子依舊冷得渾身止不住發抖。
這場風寒來得猝不及防,險要了我半條命。
壽康宮裡御醫們往來不斷。
各宮娘娘們皆以為太後身體有恙,終日候在壽康宮外,伸長了脖子自請侍疾。
太後誰也不見,可苦了她身邊的兩位得力嬤嬤,費盡了口舌去應付外頭的娘娘們。
我稍有意識時,睜眼總能瞧見太後守在我病榻邊,任憑宮人們如何相勸,她都不舍離去。
我時常在想,若我們是尋常人家的一對祖孫……
我們守著一處不大的院子,種菜養花,煮雪烹茶。
她養我平安長大,我伴她安穩終老。
如此,該多好?
12
我這一病,便是多日不好。
迷迷糊糊地也記不大清日子。
太後都為我愁得清減了不少。
直至我能勉強下床,嘴裡多少也有了些味道,能吃下不少東西了,太後才稍稍安了些心。
嬤嬤們求著她老人家多保重自己的身子,我亦央她多歇息,莫為我多操勞。
便是趁著這樣的間隙,趁著太後不在我身邊,嘉幸公主尋了機會扮作內監模樣混在了御醫們後頭跟了進來。
待御醫們為我診了脈離去時,她一頭磕在了我跟前,嚇得我口中藥汁嗆進了喉管,咳嗽不止。
外頭有宮人聽我咳嗽,著急要進來,內監模樣的嘉幸公主立時跪行到我膝邊。
她摘去頭上的帽子,披散下一頭烏發,雙手攀著我的膝蓋,哭訴道:「姐姐,你原諒我,我原先不知……我當真不知你竟與狄倫,竟早就互許了終身,我若是知道……我若知道,斷不會同意父皇為我賜婚。」
彼時,殿門已開,不少宮人聽到動靜已經趕了過來。
嘉幸公主的哭訴聲卻越發大了起來。
她道:「可如今,聖旨已下,斷沒有收回的道理,姐姐若不棄,嘉幸願與姐姐共事一夫。」
我掩唇咳嗽得厲害,幾次想要出聲駁她,卻都咳得說不出話來。
喉管裡似卡進了千萬隻螞蟻,我急得滿身大汗,鼻涕眼淚更是收都收不住。
這副模樣,想是狼狽極了。
嘉幸公主見狀,越說越離譜:「姐姐身份尊貴,想來不願為妾,若姐姐點頭,嘉幸這便去求父皇,扶姐姐為正妻,嘉幸為妾。」
我揮著手示意她住口。
她一個拜了太廟的正經公主,如何為妾?
何況事情還攀扯到了我身上。
這樣的話若被人傳了出去,皇上遷怒於我也便罷了,丟的是壽康宮的臉,傷的是太後的心。
我不願如此。
可嘉幸公主根本無視了我的反應,她繼續道:「隻求姐姐能容下我,哪怕叫我一輩子服侍姐姐,靜看姐姐與狄倫一世恩好,嘉幸別無所求……」
我並不愚鈍。
好歹偷看了多年的話本子,曉得嘉幸是故意同我說的這些話。
奈何回不去嘴,氣急攻心,生生嘔出了兩口血。
她作勢要來扶我,一口一個「姐姐」叫得我五髒不適。
我要她出去,她不肯。
當她的手攀上我的肩膀時,我下意識掙開,她卻軟綿綿地側倒了下去。
她的頭撞上了我床頭的桌角,立時便腫起了一大塊。
宮人們嚇壞了,慌慌張張地奔走喊人。
太後與皇上便是這個時候來的。
和話本子裡寫的一樣。
就是這麼的「趕巧」。
13
我被太後擁在懷裡緩了許久的氣。
宮人捏著我那沾了血的帕子跪在一旁,顫抖著不敢吭聲。
太後的臉色很是難看,我輕聲安慰她:「太後莫急,婧兒無礙。」
她捋著我的頭發一言不發,目光瞥向了一旁那對父女。
御醫已經看過了嘉幸公主的傷勢,沒有破皮,隻是青紫了一塊,但還是纏上了厚厚的布條。
嘉幸跪伏在皇上的腳下,眼淚「啪嗒啪嗒」地掉。
「父皇,您別責怪婧姐姐,是女兒自己不小心……」
皇上未吭聲。
太後掩著我的眼睛,我看不到他們的表情。
皇上查問此前這殿內到底發生了什麼。
有宮人迫於皇威,將所見所聞同皇上吐了個幹淨。
皇上聽罷,大怒。
「荒唐!」他厲聲呵斥道:「你是朕的女兒,是享有封號的正經公主,怎可自甘與人為妾?」
嘉幸公主跪著抹淚,靜聽皇上訓斥。
皇上又將目光挪向太後懷裡的我。
太後護崽子一般將我擁得更緊了。
她道:「婧兒尚且病著,這瘋丫頭如此不知禮數,扮作內監模樣私闖壽康宮,又同婧兒說出這般瘋話,皇上難道任由她胡鬧不處置嗎?」
「母後教訓的是。」面對太後,皇上態度溫和:「是兒子管教不嚴,叫母後看了笑話。」
太後冷哼,似是不願聽他多言,道:「人你帶走,抑或是留下交由哀家管教?」
「豈敢勞煩母後。」皇上起身行了禮,又示意嘉幸公主向太後磕了個頭,才領了人出去。
這四方寢殿內的人終於散盡了。
終得了清淨。
太後發了好大的脾氣,發落了好些人。
嘉幸公主那樣拙劣的偽裝,竟也能騙得了人隨意混進壽康宮。
我歪靠在軟枕上思緒亂飛。
嘉幸今日來尋我鬧的這一出,絕非偶然。
想來是在我病得人事不省的這段時日,必發生了什麼我無從揣測的事。
我抬眼望向太後。
太後的眼神印證了我的一切猜測……
14
「狄倫是個好孩子。」太後同我說:「你莫怨他,他心中著實有苦難言。」
就在狄倫此番出徵臨行前夕,太後見過他。
他在壽康宮外徘徊多時,後被壽康宮守衛捆了進去。
許是此戰兇險,狄倫做好了有去無回的準備。
他似交代遺言一般,同太後將一切說了個明白。
他並非移情別戀,更非摒棄往日承諾。
他肩上頂著的是狄氏全族的性命榮辱,嘉幸公主他非娶不可。
年初剿匪,他不單單折去了兩員得力部將,也折去了自己的餘生。
他們中了埋伏,眼睜睜看著嘉幸公主遭賊人欺辱,盡管最終拼S將人救了出來。
可他們所救的偏偏是皇室血脈,是個公主。
正因如此,那兩員部將便沒了活路。
皇上當著狄倫的面,親手了結了那二人的性命,血濺了狄倫一臉。
待染血的劍指向狄倫時,狄倫仍舊不敢相信,這便是他以及整個狄氏全族誓S效忠的陛下。
若有可能,狄倫何嘗不想一S了之。
如此,這世間便再無人知曉嘉幸公主曾經受辱的經歷,皇室顏面自然可保。
可皇上卻拿狄氏全族的性命威嚇他,又強行給他選擇了另一條自己不用S,家人也不用S的路。
那便是娶了嘉幸公主,咽下那個秘密。
狄倫並非全無反抗,可承乾殿外的三日跪求,卻被宮中眾人戲傳為「求娶嘉幸公主」的虔誠。
何其諷刺?
我聽來悵惘,真相竟是如此。
皇權之下,連「S」都是一種奢望。
我和狄倫大概除了認命,別無選擇。
可太後不認。
自我病倒後,她帶著偶然獲知的「真相」去見了皇上。
她要皇上撤下賜婚聖旨,成全我與狄倫。
皇上很是為難。
太後同我說:「哀家知道皇帝最在意什麼,那東西在哀家手裡藏了二十多年,隻要他遂了哀家的願,東西便能給他。」
「祖母……」我仰頭望向太後,心有千言萬語難訴。
太後同皇上做了一場交易。
我雖不知太後交出去的是什麼,想必十分要緊,且皇上十分看重。
可皇上卻不曾依言兌現承諾,反而縱著嘉幸公主鬧了這一場,鬧得宮裡上下人盡皆知。
我伏在太後的膝上,太後輕輕撫著我的額頭。
我問她:「陛下不喜歡我?」
太後不言語。
我便有了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