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久,太後道:「我們婧兒有祖母疼著,便誰也不能欺了去。」
15
所以在皇上對嘉幸公主不痛不痒地訓斥了幾句後,太後關了她的禁閉。
原以為隻是禁足幾日以示懲戒,皇上也未在意。
可太後卻遣身邊的心腹嬤嬤穗雲往嘉幸公主的宮苑送去了一碗毒酒。
那毒酒性猛,沾上便能要人性命。
嘉幸公主沒喝,甚至打傷了穗雲嬤嬤以及同去的幾名宮人。
她哭求到皇上跟前,直喊「救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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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上領著她直奔壽康宮,驚動了好些人。
那日太後衣著隆重端坐在上。
可皇上眼裡卻似毫無她這個母後一般,沒了往日的周全禮數,隻餘惱怒。
他質問太後:「母後何故如此毒辣,竟要取了嘉幸的性命不可?她是朕的女兒,也是您的孫女,她同婧兒是一樣的啊!」
太後面色冷靜如常,可藏於袖中的手卻在顫抖。
我不著痕跡地靠近,緊緊扣住,好叫她好受片刻。
皇上怒氣未消,步步緊逼,忽地冷笑一聲,似在自嘲:「還是說,母後自始至終偏疼的……隻有六弟?哪怕六弟不在了,他的女兒在您心中的分量,與朕的女兒也是不同的?」
皇上還說了許多。
有我聽得懂的,也有我聽不懂的。
有說給太後聽的,也有說給我聽的。
句句戳心。
他帶著嘉幸公主頭也不回地離開時,眼淚突然就湿了太後的整張臉。
我捧著她的手,跪在地上,將腦袋埋進她的膝上。
我求她:「祖母,婧兒不爭了,不要了,什麼都不要了。婧兒隻求祖母安康順遂。」
「傻婧兒。」太後伸出另一隻手輕輕揉著我的腦袋,「婧兒安康順遂,也是祖母所願呀。」
可那日過後,我的祖母卻再沒能下得來床。
16
是的,太後病了。
好大的一場病。
遠比我染上的那場風寒還要厲害。
御醫們方子開了一副又一副,藥喂了一壺又一壺,都不見好。
他們的說辭出奇的一致,隻道是體虛內虧,需要靜養。
可我知道,他們都在騙我。
他們不會同我說實話,因為他們的主子不許。
他們每日配上的藥也不過是吊著太後的一口氣,不至於叫她立刻斃命罷了。
他們以為我不懂。
可我什麼都知道。
我知道穗雲嬤嬤根本不是太後的心腹,她的主子應當是皇上。
我還知道,太後的這場病,是皇上使了手段。
我日日守在太後的病榻前,隻盼她偶然清醒時,能同我說上兩句話。
原先我病著時,壽康宮外的人往來不絕,個個心憂太後鳳體。
如今太後真的病了,卻再不見人來了。
宮裡上下皆以為太後惡毒,連自己的親孫女都要毒害。
自皇上與太後「決裂」後,那些娘娘們也便收斂起了面上的假笑以及些許虛偽的孝心。
原先瞧不上嘉幸公主的兩位嫡公主突然就同她親近了起來。
她們日日尋著由頭「路過」壽康宮外,然後陰陽怪氣地罵上兩句,好叫我們聽到。
有沉不住氣的小宮娥受不住那樣的委屈來我面前抹淚,我咬著牙隻勸她們做個聾子。
因為我在掐著日子等。
我在等狄倫打一個勝仗回來。
那是我的希望,也是太後的希望。
17
可我沒能等到大勝的捷報。
燕寧之戰,燕國大敗,連失三城。
四皇子被俘,狄倫是被人綁了押送回京的。
歸京之後便直接下了大獄,連同狄家老小百餘口。
消息是穗雲嬤嬤放給我知道的。
滿宮上下都在議論,自不會有假。
我捧著太後的藥碗,沒有想象中那般慌亂。
四皇子是皇上最看重的兒子,是最有望被立為儲君的人選。
被奪的三城資源豐裕,更是邊塞要地。
他都不亂,我為何要亂?
我叫來同我一樣,自小便在太後身邊長大的宮女盈香,我告訴她:「這兩味藥記得挑出去,別扔,隻偷偷藏起來便好。這服藥再喂兩日便不必再喂了。」
盈香仔細聽著,莫名焦慮了起來:「姐姐,你要去哪裡,你不管太後娘娘了嗎?」
我咬著唇,不曾答她。
半晌,我又同她道:「我平日如何替太後擦身,又是如何按摩她身上各處穴位,你可看清楚了?」
盈香點頭:「記得的,我都記得的。」
「那麼……」我挽住她的手:「以後這些事,可都要你來做了。」
「姐姐……」盈香已然泣不成聲。
她好似明白了什麼。
但我寧可她什麼都不明白。
我告訴她:「你隻記得我說的話,做個聾子、啞巴,隻管好好服侍太後,別的,你什麼都不知道,也不需要知道。」
盈香用力地點頭:「姐姐,你還會回來嗎?」
我還會回來嗎?
我望著床上安靜睡著的祖母。
若我的離開能換她安享晚年,不回來……便不回來吧。
18
我去見皇上的那一晚,又是福公公親自領的路。
他的話本不多,可今次卻同我啰嗦了起來。
「婧公主看著又清瘦了,可見這些日子過得並不安生。」
我不接話,由著他自言自語。
「其實陛下已經預備歇息了,公主或可改日再來。」
我腳步不停,甚至有些快趕。
福公公小跑著跟上來,「公主,婧公主,您小心著點臺階。」
我突然駐足看著他,借著淡淡的月光,他的面龐始終和氣,永遠噙著笑意。
我鬼使神差地問他:「公公,您識得我父親嗎?」
他沒有回答我,話也跟著少了,默了一路。
直至承乾殿外,我同他道:「公公且去忙吧,剩下的路我會走。」
福公公弓著身子,半晌不動,啞聲道:「就讓老奴,再送公主最後一程吧!」
19
燕啟十七年冬月,京城下了好大的一場雪。
寧國使團入京。
燕國願以四皇子為質,再送公主入寧,以修燕寧兩國百年之好。
我穿上大紅新衣,遙遙跪拜再不能見的壽康宮。
然後坐上了寧國使團的馬車,趕赴寧國一場大宴。
宮門處,打馬而來的是那意氣風發的少年將軍。
透過車簾的縫隙,我看不清他的臉。
他胸口的大紅綢花自我眼前掠過,血紅奪目。
今日……
亦是他的大喜日子啊。
狄老將軍奉上了手中所有兵權,甘願就此解甲。
狄倫依舊會成為驸馬。
隻是,他或許還不知道,他要娶的根本就不是他心裡的姑娘。
皇上騙了他。
我也騙了他。
我要太後康健長壽,安享晚年。
我要狄倫闔家歡愉,一世無憂。
皇上答應了我,我也應下了他要我所承之事。
他說君無戲言。
我相信了。
失了兵權的狄家將所有的希望都寄託在了狄倫身上。
隻要能叫他順利娶了公主,哪怕是合力騙他,又如何呢?
20
馬車離城不遠,我的車簾突然被人挑開。
入眼之人卸去偽裝,我被迫看清他的模樣。
他端詳我許久,目光中似有鋒刀迸射而出。
「趙婧。」他冷不丁念出我的名字,「呵,一個假公主。」
我不意外。
我的身份本也不是什麼秘密,稍作探查便能分明。
隻是眼前之人斷了一臂,不由讓我心中生懼。
狄倫曾經同我說過,他親手卸掉了寧國榮小將軍榮闊一臂,想來便是他了。
我仰頭,迎上榮闊的目光,道:「榮小將軍來我燕京不過兩日,消息倒是通達。」
他忽然逼近了我,氣息毫不避忌地噴灑到我臉上,附耳道:「我還知道,那叫狄倫的小子愛慘了你。」
「胡說!」我厲聲呵斥道:「我即將入寧國,成為你寧國太子妃,這樣子虛烏有的話,將軍可莫要隨意攀誣。」
「哈哈哈哈!」榮闊忽然大笑,好似聽了什麼了不得的笑話。
「太子妃?哈哈哈哈!太子妃……」
他獨剩的一臂攀上我的脖頸,「你可知,你們那狗皇帝給你送上的是一條S路?」
何須他說?
我自然知道。
這根本不是一場單純的和親。
可這樣的苦水我隻能獨自咽下。
因為這是我自己主動求來的。
「真是個傻女人!」榮闊笑夠了,他的手突然不安分地剐蹭著我的面龐,「竟還異想天開地以為要嫁與我寧國太子殿下。」
我故作驚慌地望著他:「榮將軍此話何意?」
彼時,我的外衫已被榮闊褪去一半,他明顯想要得更多。
他說:「來時太子殿下便說了,既是燕國皇帝主動送上的肉食,便隨我享用了,哈哈哈哈……」
21
這夜可真長啊。
馬車上顛簸的滋味亦叫我不堪忍受。
隨行的宮女替我整理衣裝時,突然就抹起了眼淚。
一個要去和親的公主,離京不過數十裡便失了貞,倒不如S了。
可我還活著。
我叫她們閉嘴,「不許哭,我還沒S。」
我活著,她們才能活。
盡管她們心有不甘。
可這原本就是一條S路。
我是。
她們也是。
但絕不是此刻。
榮闊舔著舌頭扔給我一包幹糧,我不稀罕。
他的表情立時便冷了下來,掰開嘴,將幹糧硬塞給了我。
然後又嫌惡地將我丟出去老遠,像是在丟一塊破抹布一樣。
我從地上爬起來,抖了抖衣裙上的落灰。
好在衣衫完好,不至於還要我在這路上縫縫補補。
榮闊輕蔑地白了我一眼,嘲諷道:「衣衫拍得再幹淨又如何?」
我不與他多話,他便越發來勁。
「今夜狄倫與你燕國公主洞房花燭,而你卻被迫從了我,你恨不恨?」
我細細嚼碎口中幹糧,緩慢吞咽,半晌才答他:「戰場上刀劍本就無眼,他斷你一臂,是你技不如人。你以為,羞辱了我便是對他的報復嗎?你敵不過他的何止刀劍?」
榮闊瞬間被我激怒,繼而快步上前,一把掐住了我的脖頸。
我由他欺辱擺弄,他越是如此,我的偽裝才越是逼真。
寧國的那場大宴還在等我。
22
離寧都尚有百餘裡時,榮闊忽然就不動我了。
他不知從哪裡弄來了一堆瓶瓶罐罐的藥丟給了隨我入寧的宮女。
臨行時,燕國皇帝明面上共指給我隨行宮女十二人,內侍八人,掌事嬤嬤兩人。
如今隻餘宮女六人,內侍兩人。
路上遇襲兩次,可憐他們到S還不知道,扎進他們心肺的刀劍到底來自寧國還是燕國。
榮闊囑咐我的宮女仔細為我上藥,我笑問:「怎麼?怕你們太子殿下追問?」
榮闊突然就不言語了。
良久,他反問我:「就那麼想當我寧國的太子妃?」
我道:「為何不想?那可是你們寧國皇帝的獨子,將來的新君,我若成為他的妻子,便是你寧國未來的國母……」
榮闊聽不下去了,他打斷我:「少做夢。」
「再不能做一做這樣的美夢,難不成該抹了脖子自行了斷嗎?」
榮闊又不說話了。
他是個情緒很難自控的人,時而似獸,時而又似一條狗。
他以為他洞悉了我所圖的一切。
呵——
23
抵達寧國國都的最後一晚,我主動敲開了榮闊的房門。
他自睡夢中驚醒,又跌進了我為他精心編制的一場溫柔幻夢。
夜色正濃時,他摟著我的腰身問我:「我與狄倫相較如何?」
我側身不答,他蘊著怒意又折騰了我一回,迫我說出違心的話來。
我的臉上潮湿一片,辨不清楚是汗還是淚。
他眼含期盼,想來要我說兩句好聽的話,遠比在我身上所能汲取的快樂更甚。
我遂答他:「事已至此,榮小將軍還有什麼比不得他的呢?」
他掐著我的臉朗聲大笑了起來。
我們各自平躺,身心俱疲卻無睡意。
房裡燭火搖曳,而我心底的那縷微光卻已早早熄滅。
每一時每一刻,我都清醒地知道自己在做什麼。
快結束吧!
這骯髒不堪的一切。
我緩緩合眼,耳畔有男聲低低傳來——
「若我以榮家軍功置換,我寧國陛下或可許你嫁入我榮家……如此安穩一世。」
我冷聲嗤笑:「榮小將軍這是怕了?」
他不以為意,「我?我會怕什麼?」
他不承認,我懶得揭穿。
燕寧兩國結親,寧國太子再不容我,也斷不會容許一個下臣欺辱我,這可是往他太子頭上戴綠,豈不可笑?
可榮闊卻因為那斷臂之仇動了私,以至於這一路,多人被他滅了口。
我想,他還是怕的吧。
榮家即便有不臣之心,如今也不是自爆逼宮的最好時機。
可我偏要賭上一把。